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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戌时,天彻底黑透。
渔村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郎中推开门,将一个小包袱塞进颜湛手里:“干粮,水,金疮药,还有一套干净的男装——给他换。”
颜湛接过,郑重道谢。
“不必谢我,”郎中看向靠在门框上的贺晚江,眼神复杂,“小子,记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贺晚江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些。他扶着门框,对郎中深深一揖:“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行了,快走吧。”郎中摆摆手,转身进了屋,门轻轻关上。
颜湛扶着贺晚江,两人沿着郎中指的小路,悄无声息地离开渔村。小路藏在后山的竹林里,铺满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夜风穿过竹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贺晚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牵动伤口,额角冷汗涔涔。颜湛几乎半扶半抱着他,手臂环在他腰间,承受着他大半体重。
“疼吗?”她低声问。
“不疼。”贺晚江咬牙,声音却出卖了他。
颜湛没再问,只是更加放慢了脚步。两人在竹林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隐约传来水声——是条小溪,溪上架着一座简陋的木桥。
“歇会儿。”颜湛扶着贺晚江在桥头坐下,从包袱里取出水囊,“喝点水。”
贺晚江接过,小口喝着。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漏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忽然开口:“颜湛,你听见没?”
“什么?”
“水声。”贺晚江侧耳倾听,“溪水的声音……和金陵城的不一样。”
颜湛也静下心来听。
确实不一样。秦淮河的水声是靡靡的、黏稠的,裹着脂粉和欲望。而这条山间小溪,清澈、冷冽,像刀刃划过夜空。
“等到了江南,”贺晚江轻声说,“我们找一处临水的地方住。早上推开窗,就能看见水,听见水声。”
“好。”颜湛应着,目光却警惕地扫视四周。
太静了。
竹林里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溪水永无止息的流淌。这种寂静让她不安——死士的本能在尖叫,告诉她危险正在靠近。
她忽然站起身,将贺晚江护在身后,手按上腰间——剑在昨晚的打斗中遗失了,现在她只有一柄藏在靴筒里的短匕。
“怎么了?”贺晚江警觉地问。
颜湛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竹林深处。
那里,黑暗最浓稠的地方,缓缓走出一个人。
是个女人。
穿着紧身的夜行衣,勾勒出矫健的身形。长发束成高马尾,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冰冷,锐利,像淬了毒的刀。
她腰间佩着双刀,刀鞘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颜湛,”来人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某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好久不见。”
颜湛瞳孔骤缩。
这个声音……她认得。
“郑清菲。”她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
“难为你还记得我。”郑清菲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清秀却冷硬的脸。左颊有一道陈年刀疤,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破坏了原本的容貌,“三年了,我还以为你早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贺晚江抓紧了颜湛的手臂:“她是谁?”
“同期的死士。”颜湛声音紧绷,“也是……我的对手。”
死士训练营里,每期只活一人。她和郑清菲是同一期,从十岁起就在厮杀中长大。最后那场对决,她赢了,郑清菲脸上那道疤就是拜她所赐。
“对手?”郑清菲笑了,笑声里满是嘲讽,“颜湛,你还是这么天真。我们从来不是对手,只是……被圈养在同一个斗兽场里的畜生罢了。”
她一步步走近,双刀缓缓出鞘:“不过今天,我不是来叙旧的。有人出高价,买你们俩的命。”
“太子?”颜湛握紧短匕。
“是谁不重要。”郑清菲在十步外停下,目光落在贺晚江身上,上下打量,“这就是让你背叛组织、远走高飞的那个贺家公子?啧,长得倒是不错,可惜……活不过今晚了。”
贺晚江脸色一变。
颜湛将他往后推:“贺晚江,退后。”
“可是你——”
“退后!”颜湛厉声道,目光却始终锁定郑清菲,“这是我和她的事。”
贺晚江咬了咬牙,后退几步,背靠竹干。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累赘,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添乱。
竹林里,两个女人对峙。
月光在刀锋上流淌,寒意刺骨。
“颜湛,”郑清菲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家常,“你还记得阿萝吗?”
颜湛浑身一震。
阿萝。那个在训练营里总跟在她身后,叫她“颜姐姐”的小女孩。才十二岁,爱笑,怕黑,夜里总偷偷爬到她床上。
“她死了。”郑清菲继续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三年前,你离开后不久。任务失败,被雇主活活折磨死的。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你送她的那根红绳。”
颜湛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
“还有老吴,教我们使暗器的那个。”郑清菲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去年冬天,冻死在街头。组织嫌他老了,没用了,就扔出去了。”
“闭嘴。”颜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为什么要闭嘴?”郑清菲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快意,“颜湛,你以为你逃了,就自由了?你以为你放下刀,就能当普通人了?我告诉你,从我们踏进训练营那天起,就注定要烂在泥里!”
她猛地提高音量:“你、我、阿萝、老吴……我们都是畜生!是工具!是用完就扔的垃圾!可凭什么——凭什么你能逃出去,能跟心爱的人远走高飞,而我们只能烂在这里?!”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竹林惊起一群夜鸟,扑棱棱飞向夜空。
颜湛看着眼前这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悲哀。
郑清菲说得对。她们都是被命运遗弃的人,在泥沼里挣扎,互相撕咬,只为争取那一点点活下去的空气。
可悲的是,即使明白这一点,她们依然要厮杀。
“清菲,”颜湛轻声说,“让开。今晚我不想杀人。”
“可我想。”郑清菲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杀了你,我就能拿到那笔钱,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能……像你一样,重新开始。”
话音未落,她动了。
双刀划破夜色,带起两道凄厉的寒光。她的刀法比三年前更狠、更快、更刁钻,每一刀都直奔要害,不留半分余地。
颜湛疾退。
短匕在手中翻飞,格挡、闪避、反击。金属碰撞声在竹林里炸开,火星四溅。
两人都是训练营里最顶尖的死士,武功路数同源,对彼此的招数了如指掌。这一战,没有试探,没有保留,从一开始就是生死相搏。
贺晚江背靠竹干,眼睁睁看着两个女人在月光下厮杀。刀光如网,人影如鬼,快得他看不清招式,只能听见刀刃破空的尖啸,和偶尔迸出的、压抑的闷哼。
他看见颜湛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瞬间浸透衣袖。
看见郑清菲肩头中了一匕,却浑然不觉般继续猛攻。
看见两人在溪边翻滚,水花四溅,刀锋数次贴着要害划过。
这是真正你死我活的战斗。没有花哨的技巧,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最原始的、野兽般的杀戮本能。
贺晚江的手在颤抖。
他恨自己不会武功,恨自己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颜湛流血。他想起三年前,颜湛也是这样,为了救宋时月,一个人杀出重围,浑身是血地回到他面前。
那时他说:“颜湛,下次别一个人去。”
她说:“好。”
可她还是一个人。一直都是。
又是一次硬碰硬的对撞。
颜湛和郑清菲同时后退,各自带伤。两人都在剧烈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
“颜湛,”郑清菲抹了把脸上的血,笑了,“你退步了。”
“你也是。”颜湛稳住呼吸,短匕横在胸前,“刀法乱了,心更乱。”
郑清菲笑容一僵。
“那个出高价买我们命的人,”颜湛盯着她,“不是太子吧?”
“重要吗?”
“重要。”颜湛缓缓道,“如果是太子,他会派赵衡那样的官兵,不会找你这种见不得光的死士。如果是九王爷,他没必要杀我。所以……是谁?”
郑清菲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颜湛啊颜湛,你还是这么聪明。可惜,聪明人都活不长。”
她止住笑,眼神变得无比冰冷:“是许夫人。”
颜湛浑身一僵。
“想不到吧?”郑清菲欣赏着她的表情,“那位温婉贤淑的许夫人,贺老爷的故交,昨夜收留你的恩人——其实才是真正想让你死的人。”
“为什么?”颜湛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郑清菲嗤笑,“因为贺家的产业啊。贺老爷临终前立了遗嘱,所有家产归贺晚江。可贺晚江失踪三年,按律法,该由最近的亲属继承——也就是贺夫人的娘家,许家。”
她顿了顿,看着颜湛骤变的脸色,慢悠悠补充:“许夫人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贺家二老去世,眼看就要到手了,你们却突然出现。你说,她能不着急吗?”
竹林里死一般寂静。
连风声都停了。
颜湛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冰冷。她想起昨夜许夫人温婉的笑容,想起那只塞进她手里的玉镯,想起那句“他日若遇到难处,可凭此镯去江宁府‘漱玉斋’找掌柜”。
原来那不是恩情,是催命符。
“所以,”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昨夜那些官兵……”
“是许夫人派人引来的。”郑清菲坦然承认,“她本来想借太子之手除掉你们,没想到九王爷插了一脚,让你们跑了。所以她才找到组织,出了高价——要你们两个的命,死不见尸。”
真相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残忍地剖开所有伪装。
颜湛忽然觉得很累。
累得连匕首都快握不住了。
这三年,她以为逃出了牢笼。可原来,牢笼之外,是更大的、更黑暗的牢笼。每个人都在算计,每个人都在背叛,连最后一点善意都是淬了毒的糖。
“颜湛,”贺晚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轻,却很坚定,“别信她。”
颜湛回头。
贺晚江扶着竹干,勉强站稳。月光下,他的脸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灼人:“许伯母……不是那样的人。我爹说过,许伯母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正直的女子。”
“正直?”郑清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贺公子,你太天真了。这世上哪有什么正直?只有利益,只有贪婪,只有……”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颜湛动了。
不是向前,而是向后——纵身掠到贺晚江身边,一把将他背起,朝着竹林深处疾奔!
“想跑?!”郑清菲厉喝,双刀脱手飞出,直取颜湛后心!
颜湛头也不回,反手掷出短匕。铛的一声,短匕撞飞一柄刀,另一柄刀却擦着她肩头掠过,带起一蓬血花。
她闷哼一声,脚步踉跄,却不敢停。
背上,贺晚江急声道:“放我下来!你带着我跑不掉的!”
“闭嘴!”颜湛咬牙,足下发力,在竹林里左突右冲。她对这里的地形不熟,只能凭着本能往高处跑——地势越高,越容易摆脱追踪。
身后,郑清菲的脚步声紧追不舍。
这个女人像索命的鬼,甩不掉,逃不开。
颜湛的体力在急剧消耗。旧伤未愈,新伤又添,背上的贺晚江虽然清瘦,却也是百十斤的重量。她感觉肺像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
不能停。
停下来,就是死。
竹林到了尽头,前方是陡峭的山坡。颜湛毫不犹豫,纵身跃下!
落地时一个翻滚,卸去冲力,却也牵动了全身伤口。她疼得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却还是死死护着背上的贺晚江。
“颜湛……”贺晚江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放下我……自己走……”
“我说了,”颜湛撑起身,继续往前跑,“这次,不会再丢下你。”
山坡下是条官道,此时空无一人。颜湛背着贺晚江冲上官道,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跑——左边是回金陵的方向,右边是通往邻县。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身后破空声再至!
郑清菲追上来了!
颜湛猛地转身,将贺晚江护在身后,赤手空拳面对那双疾刺而来的刀。
没有兵器,她只能躲。
刀刃一次次贴着皮肤划过,留下细密的血痕。颜湛的呼吸越来越乱,脚步越来越踉跄。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颜湛,受死吧!”郑清菲眼中闪过狠厉,双刀齐出,封死了所有退路。
避无可避。
颜湛闭上眼,准备硬接这一击。
可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金铁交鸣,震得耳膜发疼。
颜湛睁开眼,看见一道青色身影挡在她面前。那人手持长剑,剑身如秋水,稳稳架住了郑清菲的双刀。
月光照亮来人的侧脸——
清矍儒雅,四十来岁,手中捻着一串紫檀佛珠。
是九王爷。
“郑姑娘,”九王爷声音温和,手上力道却重如千钧,“得饶人处且饶人。”
郑清菲脸色大变,抽刀疾退:“九王爷……您怎么……”
“本王怎么在这儿?”九王爷笑了笑,收剑入鞘,“这天下的事,只要本王想知道,就都能知道。”
他转身,看向颜湛,目光在她满身的伤上停顿片刻,叹了口气:“颜姑娘,你总是把自己弄成这样。”
颜湛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她腿一软,差点跪倒,却还是死死护着身后的贺晚江。
九王爷的目光落在贺晚江身上,眼神复杂:“贺公子,三年不见,别来无恙?”
贺晚江从颜湛身后走出,尽管脸色苍白,脊背却挺得笔直:“托王爷的福,还没死。”
“那就好。”九王爷点点头,又看向郑清菲,“郑姑娘,回去告诉许夫人,贺晚江和颜湛,本王保了。她若再动心思,别怪本王不念旧情。”
郑清菲咬了咬牙,最终躬身:“是。”
她深深看了颜湛一眼,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怨恨,也有某种说不清的悲哀。然后她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里。
官道上,只剩下三个人。
夜风吹过,卷起尘土。
九王爷转身,对颜湛道:“上车吧。你们的伤需要处理。”
颜湛这才看见,官道旁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车夫是个沉默的老者,此刻正掀起车帘。
“王爷,”贺晚江忽然开口,“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九王爷笑了笑,笑容里有些疲惫:“因为……这世上总得有人做点对的事。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这人间,还不算太糟。”
他顿了顿,看向远方沉沉的夜色:
“上车吧。路还长,我送你们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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