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陈屿离开后，那张对折的A4纸被沈念放在收银台一角，压在一本厚重的书店账目登记簿下面。她没有立刻去看。下午剩下的时间，她像往常一样整理书架、接待零星的客人，目光偶尔扫过那张纸的边缘，平静无波。

　　傍晚打烊前，最后一位客人离开，风铃的余音散尽。沈念锁好门，回到柜台后，才抽出那张纸，在暖黄的台灯下展开。

　　书目打印得清晰，大多是专业名称：《江南民居木构技艺初探》、《L市近代建筑图录（1920-1949）》、《本地传统砖雕纹样考》……夹杂着一些更模糊的线索：“可能为八十年代民间自印的《老城厢掌故》”、“寻找关于‘永宁桥’修建始末的非正式记载（任何载体）”。

　　他的字迹补充在最后：“另，如有民国至建国初期本地报纸合订本（尤其副刊文艺类），亦请留意。”

　　他的字，比少年时更沉稳有力，笔画间架结构却还留着旧日的影子。沈念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然后拿起笔，在旁边空白的页边，按照自己的习惯，将书目重新归类、编号，并注上一些简短的备注，比如“图录类，二楼建筑架第三排可能存有早期版本”、“掌故类或与民俗杂书混放，需细查”。

　　做完这些，她将清单贴在了柜台内侧一块软木记事板上，和几张写着其他顾客寻书需求的便签纸并列。它看起来，和其他的委托并无二致。

　　周四是个晴天。连日的阴雨终于收歇，阳光虽然不算强烈，却也勉强驱散了一些潮湿的霉味。沈念早早开了店门，将一些受潮气息较重的书搬到门口通风处稍稍晾晒。做完这些，她回到店内，开始对照着清单，逐一排查可能存放相关书籍的区域。

　　清单上的书，大部分店里并没有。有些即便有，也是新版或内容不契合的。她只找出两本可能相关的：一本是《江南民居木构技艺初探》的早期简装本，品相一般；另一本则是夹杂在旧杂志里的、手工装订的《西街老屋杂记》，薄薄十几页，字迹是钢笔手写复刻的，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倒正好对应了“非正式记载”。

　　她将这两本单独拿出来，放在柜台下的一个藤编篮子里，那是她专门放置待处理书目的地方。

　　下午，她开始清理书店最里侧那个常年堆放滞销书和杂乱物品的角落。这里光线最暗，气味也更陈腐。她戴上了口罩，搬开摞在一起的旧书箱，灰尘在透过高窗的稀疏光柱里飞舞。

　　在一个破损的牛皮纸箱底部，她的手触到了一叠用麻绳捆扎起来的、厚厚的纸张。抽出来看，是泛黄发脆的报纸，日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但残缺不全，日期跳跃，似乎是从不同报纸上剪下或收集的副刊版面，内容多是些地方戏曲介绍、通俗小说连载、生活小常识等。这大概就是陈屿所说的“报纸副刊文艺类”，只是不成系统，也未必有用。

　　她解开麻绳，小心地翻检。纸张脆弱，边缘碎裂，散发出浓郁的旧纸和油墨混合的、略带酸涩的气味。翻到中间时，一张颜色稍异、质地稍厚的纸片滑了出来，飘落在地。

　　沈念弯腰拾起。

　　那是一张照片。尺寸不大，边角已经磨损起毛，颜色也褪得泛黄，蒙着一层淡淡的污渍。

　　照片上，是图书馆的阅览室。夏日明亮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进来，在深色的木制桌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桌前坐着两个人，都穿着简单的白色上衣，微微侧着头，看向桌面上摊开的书页。因为角度的关系，两人的脸都没有完全朝向镜头，只能看到柔和的侧脸线条，和被阳光勾勒出的、年轻专注的轮廓。

　　拍照的人显然坐在他们斜对面，捕捉到了一个安静而寻常的瞬间。阳光里有细细的尘埃在飞舞。

　　沈念捏着照片边缘的手指，有些僵硬。她认得那个阅览室，认得那种款式的桌椅，甚至认得那一年夏季，透过图书馆老式钢窗涌入的、过分炽烈的阳光。

　　照片背后，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很淡的、几乎要渗开消失的字迹，是一个日期。年月日。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天。距离现在，已经隔了差不多……八年。

　　她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灰尘还在光柱里缓缓沉浮，书店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平稳的、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旧报纸的酸涩气味固执地萦绕在鼻端。

　　良久，她直起身，将那张照片轻轻放在旁边一张相对干净的小凳上。然后，她继续整理那叠旧报纸，动作依旧仔细，将它们按大概的时间顺序理好，重新用麻绳捆扎，放进一个相对完好的硬纸盒中，在盒子侧面用铅笔标注：“旧报纸副刊剪贴（残）”。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拿起那张照片。她没有再看正面，只是翻过来，又看了一眼那个模糊的日期。然后，她走到柜台后，打开最下面那个带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些重要的票据和证件——将照片夹进了一本很少使用的硬皮笔记本的扉页里。

　　合上抽屉，落锁。

　　窗外的阳光偏移了些，不再直射进店里。那个藤编篮子里，两本找出来的书静静躺着。软木板上，那张清单也静静贴着。

　　一切如常。只是空气里，那旧报纸的酸涩味，似乎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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