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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的棋局(中)
温知言的手指触到竹篓的瞬间,林时的心脏几乎停跳。
但那只修长的手只是在破旧的竹篓表面停留了一瞬,便向上移去,拿起了最上面那只——篓底已经破了个大洞,显然毫无价值。
“竹篾的编织手法倒是古朴。”温知言将破竹篓对着光看了看,“是江南一带的‘六角编’,京城这边少见。”
他将竹篓递给身后的书吏:“记下,江南竹编工艺北传的实物例证。”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
然后,他像是随意地,踢了踢最下面那只竹篓。
竹篓晃了晃,筒身与里面的竹筒碰撞,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
温知言的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没有弯腰去捡,反而转身回到桌边,端起沈三娘刚沏好的茶,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浮叶。
“沈掌柜。”他抿了一口茶,“你家这茶摊,是令夫生前开的吧?”
三娘的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
“大人……怎么知道?”
“猜的。”温知言放下茶碗,语气温和,“这摊子的布局、器具的摆放,都透着一种……精心设计过的体贴。煮茶的火炉离客人坐处不远不近,既能闻到茶香,又不会被烟熏到。长凳的高度,恰好让坐着的人能看到整条巷子的动静,又不至于太显眼。”
他顿了顿,看向三娘:“这不是随便支个摊子做生意的人会考虑的。只有真正爱茶、懂待客之道的人,才会如此用心。”
三娘的眼圈微微泛红。她弯腰捡起抹布,在手里无意识地揉搓:“他……确实爱喝茶。”
“我昨日在工部旧档里,看到一份很有趣的记录。”温知言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到某一页,“二十四年前,有个叫沈墨的秀才,向顺天府递过一份陈情书,请求在回光巷口设一个‘便民茶寮’,理由是‘巷深路长,往来行人苦无歇脚处’。”
他将册子推到三娘面前。
泛黄的纸页上,确实有一行小字,末尾的签名清秀工整:沈墨。
三娘看着那个名字,手指颤抖着抚过纸面,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她声音哽咽,“他一直想为巷子做点什么。”
“他是个有心人。”温知言合上册子,“可惜,陈情书递上去三个月后,他就病故了。这茶摊,是你替他完成的遗愿吧?”
三娘用力点头,说不出话。
“所以这些旧物,”温知言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竹篓,“想必也都是他的东西。你不舍得扔,也是人之常情。”
他站起身,对书吏吩咐:“帮沈掌柜把这些竹篓整理一下。破得太厉害的,小心拆开,篾片可以留作研究。还完整的,清理干净还回来。”
两个书吏应声上前。
林时在屋顶屏住呼吸。
他看着书吏将竹篓一个一个拿起,小心地倒出里面的茶渣和杂物。动作很轻,很专业,像是在处理出土文物。
轮到最下面那个竹篓时,书吏将它整个提起,倒扣着轻轻抖动。
枯茶渣簌簌落下。
然后,“嗒”一声轻响。
那个旧竹筒掉了出来,在青石板上滚了半圈,停在温知言脚边。
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
沈三娘茫然地看着竹筒,显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两个书吏也停下动作,等待指示。
温知言弯腰,捡起了竹筒。
他的手指摩挲着筒身油亮的包浆,又掂了掂分量,然后,缓缓拔开了塞子。
筒口朝下,轻轻一倒。
那卷伪造的星图,滑落在他掌心。
晨光正好照在温知言的侧脸上。林时看见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不是发现秘密的兴奋,也不是识破伪装的冷笑。
而是一种……近乎欣赏的表情。
像是棋手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一步棋。
温知言没有立即展开星图。他将竹筒和图纸都握在手中,转身对沈三娘说:“这个竹筒,做工很特别。筒身的竹节处理方式,是前朝宫廷造办处的工艺。如果沈掌柜不介意,我想带回衙门仔细研究。当然,会按规制给予补偿。”
三娘已经完全懵了,只能点头。
温知言颔首致意,带着书吏离开了茶水摊。
他没有直接回书办处,而是走向了巷子深处,走向那株老槐树。
林时在屋顶上跟着移动,始终保持着距离。
温知言在老槐树下站定,背靠着粗壮的树干,这才缓缓展开了那卷星图。
他看得很仔细。
手指沿着星宿的连线慢慢移动,偶尔停顿,像是在心中计算角度。晨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看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他收起星图,抬头看向巷子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星图上被篡改后指向的“惊门”方位——巷子西北角的一片废弃宅院,据说早年闹过鬼,已经荒废了几十年。
温知言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林时意外的动作。
他从怀中取出昨天得到的那块星图黑石,又拿出罗盘,开始比对。
黑石上的星图是完整的二十八宿,而伪造星图只截取了心宿到角宿的一小部分。
温知言将两张图并排放在地上,用罗盘校准方位,然后取出一根细绳,以黑石上的某颗星为起点,拉向伪造星图上的某个点。
细绳绷直时,指向的依然是西北角的废宅。
但他没有停下。
他又换了一个起点,再拉一次线。
这一次,细绳指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枯井。
温知言笑了。
那是林时第一次看到他真正笑出声。很轻的一声,带着恍然大悟的愉快。
他收起所有东西,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朝巷口走去。经过茶水摊时,他对还在发愣的沈三娘说:“竹筒的补偿款,下午会送来。另外,工部决定拨一笔款子,重修你丈夫当年提议的‘便民茶寮’,就按他陈情书里画的图纸来建。”
说完,他走了。
林时在屋顶上,看着那个青色背影消失在巷口,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
温知言看穿了。
他不仅看穿了那是伪造,还看穿了伪造的意图——故意将注意力引向错误的方向。
但他没有拆穿。
反而顺水推舟,接受了这个“错误”的指引,甚至还给了沈三娘一个意料之外的补偿。
为什么?
林时滑下屋顶,回到城隍庙,闩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坐下。
手还在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困惑。
温知言那种近乎享受的态度,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那个男人不是在破解谜题,他是在享受解谜的过程。他甚至不介意对手给他制造障碍,因为障碍本身,也是谜题的一部分。
窗外传来叩击声。
三轻一重。
是苏芷约定的暗号。
林时打开窗,苏芷闪身进来。她的脸色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
“他发现了。”她第一句话就说,“我看见了,他在槐树下比对星图。”
林时点头:“他知道是伪造的。”
“但他没有说破。”苏芷在桌前坐下,将布包放在桌上,“为什么?”
布包散开,里面是几本旧书和一堆零散的纸页。
“这是我阿爹留下的所有关于‘疑误录’的资料。”苏芷快速翻动着纸页,“我刚刚全部核对了一遍。我们用的那个错误星图,确实是阿爹记载的版本,但……”
她抽出一张发脆的纸:“但这里还有一行小注,我之前没注意到。”
林时凑近看。
在记载错误星图的那段文字下方,确实有一行蝇头小楷,墨色极淡,几乎与纸色融为一体:
“此误为第九代守秘人沈溪月所设之饵,专待有心而性急者。”
林时的呼吸一滞。
“饵?”
“对。”苏芷的手指抚过那个名字,“沈溪月,按族谱算,是我曾叔祖。他在位时,正是档案馆屡遭探查的时期。所以他故意在《蠹简杂记》里留下错误线索,为的是……”
“为的是筛选。”林时接上她的话,“真正知道档案馆秘密的人,会认出这是错误。而那些一知半解、急于求成的人,则会把它当真。”
两人对视,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寒意。
温知言刚才的比对,不是在看星图对不对。
他是在看,这个错误,属于哪个层级的错误。
当他发现这个错误恰好是守秘人故意设下的“饵”时,他就明白了一件事:给他设下这个饵的人,至少是读过《蠹简杂记》核心内容的人。
而回光巷里,谁有可能读到?
只有苏芷。
“他在确认你的身份。”林时低声说。
苏芷闭上眼睛:“是。他用这个饵,钓出了我。”
“但他还是没有拆穿。”林时说,“他甚至给了沈三娘补偿,重修茶寮……这不像是在对付敌人。”
“除非,”苏芷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需要的不是消灭敌人,而是……引导敌人。”
“引导?”
“引导我们去他想让我们去的地方。”苏芷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线,“你看,他明知道西北角的废宅是陷阱,但他没有揭穿。这意味着什么?”
林时想了想:“意味着他也许希望我们去那里。”
“或者,”苏芷的声音更轻了,“他希望我们以为,他相信了那里是入口。”
一个更深的棋局,在晨光中缓缓浮现。
温知言不是被动地接受信息,他是在主动地、优雅地,操控着所有人的认知和行动。
他知道苏芷会伪造星图。
他知道林时会参与。
他甚至知道,他们会用沈三娘的旧物做掩护。
所以他将计就计,用一场“发现”,完成了三重确认:确认苏芷的身份,确认林时与苏芷的同盟,确认他们已经开始主动对抗。
然后,他慷慨地给出了“补偿”,既安抚了可能因旧物被拿走而不安的沈三娘,又向林时和苏芷传递了一个信息:我看穿了,但我不说破,我们继续玩。
这是一种绝对的、居高临下的掌控。
巷子里传来喧哗声。
林时和苏芷走到窗边,看见工匠们正在巷口竖起一块木牌。牌子上贴着一张告示,墨迹未干:
“奉工部勘令,为究明回光巷古建源流,即日起对西北废宅区进行保护性清理。巷民请勿近前,以防不测。”
落款处,是温知言清秀的签名,还有工部鲜红的大印。
他真的要去挖废宅了。
明知那是陷阱,还是要去。
“他在告诉我们,”林时看着那张告示,“他知道那是饵,但他愿意咬钩。因为他想看看,饵的后面,连着什么样的线。”
苏芷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那就让他看。”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他想看饵后面的线,我们就给他看。但线的那头,不一定是他想钓的鱼。”
窗外,阳光正好。
回光巷的早晨,依旧充满市井的声响:王老头在教小孙子认秤,沈三娘在搬动重修茶寮要用的木料,荆五的铁匠铺传来打铁的叮当声。
但林时知道,在这幅日常图景的底下,另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
温知言落子了。
现在,轮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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