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

　　清晨六点半，白偌昕被窗外的异样光线唤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然后，整个人愣住了。

　　下雪了。

　　不是那种细碎的雪粒，而是真正的雪花，大片大片，从灰白的天空缓缓飘落。小区的屋顶、树木、地面，都已经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色彩都变得柔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白偌昕掀开被子，赤脚跑到窗边。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雾，她用手擦出一片清晰，把脸贴近窗户。雪花无声地旋转、飘落，每一片都有自己独特的轨迹，但最终都落向同一个方向。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到下雪天，爸爸就会背着她去院子里堆雪人。那时候父母还没有经常吵架，家里总是充满笑声。妈妈会煮一锅热乎乎的汤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看着窗外的雪，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

　　那些时光，像这雪花一样，美好，纯净，但一碰就化。

　　“昕昕，起床了吗？下雪了哦。”妈妈在门外敲门。

　　“起来了。”白偌昕应道，迅速换上校服。

　　早餐时，白雾升看着窗外，难得地露出笑容：“这雪下得好，瑞雪兆丰年。昕昕，今天多穿点，路上滑，小心点。”

　　“知道了，爸。”白偌昕喝了一口热牛奶，暖意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出门时，妈妈硬是给她多加了一条围巾和一副手套。围巾是浅灰色的，很柔软，带着淡淡的洗衣液香味。手套是去年买的，有点小了，但还能用。

　　走到小区门口，白偌昕停住脚步。雪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些。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六角形的晶体在掌心停留了一秒，然后迅速融化成一颗小小的水珠。

　　“白偌昕！”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过身，看到王浩晨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在她身边停下。

　　他今天穿了深蓝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红黑格子的围巾，鼻子冻得有点红，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你也住这个小区？”白偌昕有些惊讶。她知道王浩晨家离学校不远，但没想到就在同一个小区。

　　“嗯，三号楼。”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那栋楼，“搬来两个月了，一直没碰到你。”

　　白偌昕想起那次他送自己回家，站在楼下说“快上去吧”。原来他就住在隔壁楼，只隔着一个小小的花园。

　　“一起走吧？”王浩晨推着自行车，“雪大，骑车不安全。”

　　“好。”白偌昕点头。

　　他们并肩走在雪地里。脚下的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某种有节奏的音乐。雪花落在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你喜欢雪吗？”王浩晨问。

　　“喜欢。”白偌昕说，“很安静，很干净。”

　　“我也喜欢。”他抬头看着天空，“下雪的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慢下来了。所有的噪音都被雪吸走了，只剩下安静。”

　　他的话让白偌昕心头一动。她没想到王浩晨会说出这么细腻的感受。

　　“我小时候，”他继续说，“每到下雪天，我爸就会带我去打雪仗。他是北方人，特别会堆雪人，能堆出各种形状。有一次他堆了一个超级大的龙猫，邻居家的小孩都来看。”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白偌昕听出了一丝怀念。她知道他父母离婚了，他跟着妈妈。这些关于父亲的回忆，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就不堆了。”王浩晨笑了笑，那个笑容里有一点点苦涩，“有些东西，过去了就回不去了。”

　　白偌昕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起自己的父母，虽然没有离婚，但也经常争吵。那些关于完美家庭的幻想，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冷战和争吵中破灭了。

　　“不过，”王浩晨话锋一转，“下雪天还是很好的。至少它每年都会来，很守信。”

　　“嗯。”白偌昕点头。

　　他们走到学校门口时，刚好碰到林小雨。她撑着一把透明的伞，伞面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看到白偌昕和王浩晨一起走来，林小雨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偌昕，王浩晨，早啊。”她笑着打招呼，“你们一起来的？”

　　“在小区门口碰到的。”王浩晨说。

　　“哦。”林小雨点点头，很自然地走到白偌昕另一边，“今天的雪真大啊，我早上差点滑倒。”

　　三个人的气氛有些微妙。白偌昕能感觉到林小雨的目光在她和王浩晨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探寻什么。

　　走进教室时，暖气扑面而来，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白偌昕摘下眼镜擦拭，听到周围同学们兴奋的讨论声：

　　“听说今天下午要停课扫雪！”

　　“真的假的？那岂不是可以提前放学？”

　　“不知道能不能打雪仗，我好几年没打过了。”

　　果然，第二节课后，广播里传来通知：“由于雪势较大，为确保校园安全，今天下午停课，全校师生参加扫雪劳动。请各班同学在班主任组织下，领取工具，清扫指定区域。”

　　教室里爆发出欢呼声。对于初二的学生来说，任何不用上课的活动都是值得庆祝的。

　　李老师走进教室，拍了拍手让大家安静：“好了好了，知道你们高兴。但扫雪是劳动，不是玩。现在分组，每组负责一片区域……”

　　白偌昕被分到了操场东侧，和她一组的还有王浩晨、张浩和另外三个同学。林小雨在另一组，负责教学楼前。

　　“太好了，我们一组。”张浩兴奋地拍拍王浩晨的肩膀，“等会儿扫完了可以打雪仗。”

　　“先干活。”王浩晨笑着说。

　　领了铁锹和扫帚，大家来到指定区域。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没过脚踝。天空还在飘着雪花，但小了些。

　　白偌昕戴上手套，拿起扫帚开始扫雪。扫帚在雪地上划出沙沙的声响，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她的动作很认真，一下，两下，三下……

　　“不对，不是这样扫的。”王浩晨走过来，“你这样效率太低了。看，应该这样——”

　　他拿起铁锹，示范着铲雪的动作：“先铲起一大块，然后扔到路边。扫帚是用来清理最后那层薄雪的。”

　　白偌昕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有些惊讶：“你以前经常扫雪？”

　　“嗯，在北方老家的时候。”王浩晨说，“每年冬天都要扫好几次。来，我教你。”

　　他站到她身后，几乎是半环抱着她，手把手教她握铁锹的姿势：“手腕用力，腰挺直，这样才省力。”

　　白偌昕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耳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雪和薄荷的味道。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脸颊发烫，幸好围巾遮住了一半脸。

　　“会了吗？”他问。

　　“会、会了。”她小声说。

　　“那你试试。”

　　白偌昕按照他教的方法，用力铲起一锹雪，然后扔到路边。虽然动作还有些笨拙，但确实比之前轻松多了。

　　“很好，就是这样。”王浩晨赞许地点点头，“慢慢来，不着急。”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一组人配合默契。男生负责铲雪，女生负责清扫。白偌昕渐渐掌握了技巧，动作也越来越熟练。虽然很累，额头上甚至出了汗，但心里很踏实，很满足。

　　中间休息时，大家坐在清理出来的长椅上，喝着从食堂打来的热水。张浩提议打雪仗，立刻得到了响应。

　　“白偌昕，来啊！”张浩朝她扔了一个雪球，但故意扔偏了。

　　白偌昕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团了一个小小的雪球，朝张浩扔去。雪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软绵绵地打在张浩腿上。

　　“哈哈，你这雪球也太温柔了！”张浩大笑，又团了一个更大的雪球追过来。

　　白偌昕转身就跑，没注意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摔倒。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

　　是王浩晨。

　　“小心点。”他说，“雪地很滑。”

　　“谢、谢谢。”她站稳，感觉他的手还扶在自己胳膊上，温度透过厚厚的衣服传来。

　　“王浩晨，接招！”张浩的雪球飞过来。

　　王浩晨松开手，灵活地躲开，然后迅速团了一个雪球反击。雪球正中张浩胸口，雪花四溅。

　　“好啊，你来真的！”张浩笑着扑过来。

　　两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在雪地里打滚，互相往对方衣领里塞雪，像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白偌昕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了。

　　雪花还在飘，落在他们头发上，肩膀上。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在雪地上投下淡淡的光影。这一刻，没有成绩的压力，没有复杂的感情，没有成长的烦恼，只有纯粹的、简单的快乐。

　　“白偌昕，帮我！”王浩晨被张浩按在雪地里，朝她伸出手。

　　白偌昕犹豫了一下，然后蹲下身，团了一个雪球，轻轻砸在张浩背上。

　　“哇，你们二对一，不公平！”张浩夸张地大叫。

　　“谁让你先挑衅的。”王浩晨趁机翻身，两个人又闹成一团。

　　白偌昕站在一旁笑着，突然，一个雪球从侧面飞来，打在她肩膀上。她转过头，看到林小雨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半个雪球，脸上是俏皮的笑。

　　“偌昕，来玩啊！”林小雨喊道。

　　那一瞬间，白偌昕感觉她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裂缝，好像被这场雪暂时填平了。那些实验室的烟雾，那些疏远的距离，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被洁白的雪覆盖了。

　　她蹲下身，团了一个雪球，朝林小雨扔去。

　　雪球在空中划过，轻轻打在林小雨的羽绒服上，发出“噗”的一声。

　　林小雨笑了，也回了一个雪球。

　　操场上，越来越多的同学加入进来。雪球飞来飞去，笑声此起彼伏。老师们站在远处看着，没有制止，脸上带着宽容的笑。

　　白偌昕在人群中跑着，笑着，躲着。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化成细小的水珠。她的脸颊冻得通红，但心里很暖。

　　她看到王浩晨被几个男生围攻，狼狈地躲闪；看到林小雨和几个女生堆了一个小小的雪人；看到李老师也被人偷袭，头上沾了雪花，不但没生气，反而笑着团雪球反击。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是快乐的。雪抹平了所有的差异，所有的隔阂。

　　不知过了多久，广播里传来收工的通知。大家依依不舍地停下，拍打着身上的雪，捡起扔在地上的工具。

　　白偌昕的头发湿了，围巾也湿了，但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光。

　　“今天真开心。”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林小雨挽着她的胳膊，小声说。

　　“嗯。”白偌昕点头。

　　“偌昕，”林小雨犹豫了一下，“之前那些事……对不起。”

　　白偌昕停下脚步，看着林小雨。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的眼睛很真诚。

　　“没关系。”白偌昕说，“都过去了。”

　　是真的过去了。那些纠结，那些难过，那些失望，在这场雪里，好像都被洗净了。

　　回到教室，大家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兴奋地讨论着刚才的打雪仗。白偌昕整理着湿透的围巾和手套，听到王浩晨在身后说：

　　“别忘了，周六下午三点。”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周六，12月24日，平安夜，王浩晨的生日。

　　“嗯，我记得。”她转过身，看着他。

　　“地址我晚上发给你。”他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形，“记得穿暖一点，可能会下雪。”

　　“好。”

　　放学时，雪已经停了。天空露出淡淡的蓝色，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整个世界像是被洗过一样，干净，明亮。

　　白偌昕和王浩晨一起走回家。雪后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车经过，轮胎压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六见。”在分岔路口，王浩晨说。

　　“周六见。”白偌昕挥手。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白偌昕突然想起三天后的生日聚会。林小雨也会去，张浩也会去，还有其他几个同学。

　　那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会一起吃饭吗？会一起唱歌吗？会交换礼物吗？

　　她还没有准备礼物。

　　想到这里，白偌昕加快了脚步。她要去书店，要去礼品店，要去找一份合适的礼物。一份不会太贵重，不会太暧昧，但又能表达心意的礼物。

　　雪又开始下了，细细的，密密的，像是天空中撒下的糖霜。

　　白偌昕抬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轻轻的。

　　三天后，就是平安夜了。

　　她的生日，就在圣诞节。

　　而王浩晨的生日，就在平安夜。

　　这个冬天，好像因为她心里的某个期待，而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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