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雾桥

作者:桥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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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念


      赵秋从鹊桥路搬出来两周了。工作上,她不再追求尽善尽美;生活上,她只想让自己舒服些。杜雨偶尔会给她发消息问候一下,更多时候只是给她发家里的那些植物的生长变化的照片,还有她养的那只小乌龟的视频。她知道他和她一样,不愿意谈早就该开口的话题——他们都不想面对。
      石唯还是住在外公家老房子里,最近屋后的枇杷树挂满了果,油桃也长到可以吃的状态。最让她欣喜的是:种了五年的西梅树,终于结果了。这棵树长得又高又大,她也想过是不是当年卖家发错了,去网上找商家,店铺早已关闭。她对这棵树不再抱希望,想着冬天找人把树锯掉好了;去后院给百合花补肥的时候,抬眼却看到了西梅树上绿色的椭圆形果子,她去仔细找了找,全树也就不到十个果。但她是开心的。五年颗粒无收的西梅树结了果,仿佛对她过去同样不顺的五年是个慰藉。
      搬出来后,赵秋开始自己做晚饭,会邀石唯不加班的时候来她家一起吃饭。石唯种的菜都是“天生天养”——因为没空,她种菜就没有种花上心,都是栽了就不管了,这样居然还活了一大半。最近这些满是虫眼的蔬菜都进了赵秋家。赵秋笑称石唯家的蔬菜都是“蕾丝”牌,那菜叶子可不是被虫子啃得像一块蕾丝么?石唯笑道:“健康,天然!”
      那天,她俩一起吃晚饭。赵秋提起了师姐杨树奇发的朋友圈:“小唯,阿奇姐发了她今年的办展信息,在下个周末。你有看到吗?”
      石唯最近有些忙,而且她关闭了朋友圈,从来不去关注任何人的动态。她拿起手机,点了杨树奇的账号,去看杨树奇的动态。
      “那我联系她?下周末你空吗?我们一起去支持下?”石唯放下啃着的排骨,抬头看着赵秋说。
      “我就是这个意思呢。”赵秋笑笑,给石唯又夹了块排骨。
      杨树奇算是石唯架构花艺的启蒙老师。她和石唯的姐姐石植是同学,她俩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七年前,石唯生病在家休养很久,石植怕她心情不好,联络杨树奇教石唯花艺。
      杨树奇每年会挑时间租一个场地,办个为期几天的作品展——多是一些花艺装置作品。小型展览也不会有太多人特地去看,来的大多是感兴趣的客户还有一些亲友。她这样做有一点宣传自己的意思,这也为她带来了一些客户和商单,或许也有一些想展出自己作品、传达自己想法的表达。今年这个展的主题是“执念”。前段时间,石植推荐她看的一部台剧,剧情围绕着不同人的执念展开。她看后很喜欢,某种程度上这部剧激发了她的灵感。
      周六的时候,赵秋开车带石唯一起去杨树奇那边。路上她们聊着和杨树奇或者石植一起的事情。到那边后,杨树奇热情地接待了她们。白天杨树奇忙于接待不同客人,晚上结束后她请赵秋和石唯吃饭。
      吃饭时,石唯提起白天看展最喜欢的一件作品。那是用龙柳枝条绕出的很多只手的形状,无数红线缠绕着这些手蔓延开去,从下到上,最后只剩下一只手——掌心向上支起,挣断了红线。赵秋也觉得这个作品最特别。
      说起来,杨树奇的工作室门头上根本没有名字,就是绘了一只掌心向上的小小的手。不少人问她:“店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一只手是啥意思嘛,怎么不画花?画花别人也晓得是花店呀。”每当被问起来,杨树奇只是笑着回道:“这只手就是我的手。”她心里想的是:我是自己的主人。
      杨树奇邀赵秋和石唯留下来多玩一天。由于赵秋周日还有别的安排,她们还是打算当天就走。告别的时候,杨树奇送了她俩自己为这次主题展定做的手形状陶瓷彩绘胸针,还有包装可爱的曲奇礼盒。
      返复州的路上,石唯提到:“嗯?阿奇姐她是不是提了一句她交男朋友了?刚好那会她托跑腿送过来的礼盒到了,她出去接,后来我们就没接上这个话题。”
      “是的,她是这样说了。我大三那年暑假,她之前那个男朋友还来过她家找她。那天我妈真是的,又想出去看,又不好意思觉得这样没礼貌,结果一直贴着门听对面门师姐家的动静,还不如出去呢。师姐这么多年都没再谈恋爱,现在恋爱了蛮好的。”赵秋边说边全力盯着前方——她开车不算老师傅,现在自己一个人开车多了还是很紧张。
      石唯和赵秋都知道杨树奇的那段恋爱往事——那年,杨树奇差点结婚了。
      杨树奇有个朋友Ada在华亭市的一家偏日系的服装公司做女装设计师,负责裤装设计。有次这家公司内卖会,Ada邀刚好在华亭出差参加展会的杨树奇空了去逛一逛。那天,杨树奇没挑到中意的女装,倒是蛮喜欢一款白色男装风衣。一看码子是170,倒是很适合她穿;她光脚172的身高,骨架比一般女性大一点,上身试了后,觉得这衣服就是为了等待她才挂在这冷冰冰的架子上没被挑走。Ada笑话她,说这衣服没被挑走是因为内卖会来的几乎都是女性,没几个男的,不过Ada也很赞同这衣服和她是绝配。
      “男装线都是我们老板带来的那个港城设计师负责,扑克脸,非常敬业和专业。他的设计我都蛮喜欢的,男装衬衫我给我爸买了不少。”Ada笑道。
      “那衬衫我也给我爸拿几件好了。我看那边标着2009AW的那款样衣剪裁特别好,是被人买走了吗?”杨树奇翻着一件衬衫的水洗标看面料成分,抬起头问Ada。
      “那件啊,是我给另外一个朋友拿了,她是版师,喜欢这种风格的。那件是之前日籍设计师做的,他走了之后,男装线就是那位港城设计师负责了。”Ada回道。
      没多久Ada就被一位财务部的同事叫走了,说是讨论商量一批老样衣的标价问题。杨树奇那天挑挑拣拣,女装没给自己买上,给家人朋友挑了点,自己就收了那件合适的白色风衣。
      杨树奇之前讲起这段故事的时候,石唯和赵秋她们想着:是不是和杨树奇展开这段感情的人是那位男装设计师?杨树奇那个时候笑着回说:“当然不是,没有那么巧。”其实,世事奇巧是寻常,只不过不是我们想的那种巧。
      杨树奇在莞邑的外贸公司上班,公司做婚礼相关产品,她在业务部门。外贸赶上好时候,杨树奇趁着东风也抓住了些时代的指缝漏出的沙砾,她攒了不少钱。对工作,她是满意和知足的。家里虽不满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地,但看她工作挺好,也存到了钱,就不劝她回来考公务员了。但是婚么,父母还是要催一催的,像是他们当一天和尚要撞一天钟的任务。
      有个周末,杨树奇去一家教复古舞蹈的课室上体验课。那时候上映了一部二十年代背景的电影,她早就看过电影同名的原著书,电影里的复古舞蹈她倒谈不上喜欢,也许是好奇,看到有教类似复古舞蹈的工作室,她就预约了试课。上课地点是在一个南洋风格老楼里的小工作室,她缓缓爬上木质老楼梯,掀开串珠帘子进去。也许是电影带来的短暂风潮,试课的人很多。工作室里空调很足,大家把外套用工作室提供的衣挂穿好,挂在门旁的架子上。
      那节课上下来,比起跳舞,她更喜欢舞蹈教室的氛围——绿色渐变的琉璃串珠门帘、图案怪诞又带着柔美的马赛克玻璃台灯、透出欧泊光泽的铀玻璃花瓶、品种丰富的鸡冠花和大丽花盆栽,这些装饰让她更欢欣。还有浆果色地板,让她觉得好像跳着舞可以把自己溶进地板——像被搅拌一样化成朱古力。
      她不打算接下来报班学习,如果喜欢的只是氛围,从跳舞里得不到太多满足,那就把住处改造一下,添些自己喜欢的物件好了。试课结束,她拿起挂在架子上的衣服穿上就走,“笃、笃、笃”,她快步下了楼梯,像怕慢一点木楼梯就要塌了一样。
      那天出门本来天气还不错,结果课后变天了,风大雨大,还好她包里常备着伞。杨树奇还没走多远,就发现有人跟着她:她快一点走,后面那人好像也紧着跟着。她也没害怕,猛一回头再故意反方向走几步,风把她手里轻巧的遮阳伞吹得左右摇摆——她两手紧拉着伞托。那人倒停下来了,是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生,好像是刚才舞蹈教室里的人。
      “你瞄什么瞄?跟什么跟?有事说事,没事我现在就报警!”杨树奇怒吼一声,雨水把她的卷发打得又湿又塌。
      “杨小姐,不好意思,额……我没有坏心思的。”斯文男子撑着伞,有点拘束。
      “你怎么晓得我姓杨?还敢说没有坏心思,我现在就报警!”穿着高跟鞋,杨树奇比斯文男还高一些,她气势足得很——也许是斯文男的面目看上去没有她想象中可恶。
      “杨小姐,我是旋转小房子舞蹈室的助教,我们刚刚见过。你……你穿的是我的风衣,穿错了。”斯文男很尴尬。
      杨树奇一时语塞,上唇微提,皱着眉头。
      杨树奇的确穿错了衣服,她哪能料到自己在华亭买的白色男装风衣会在莞邑和别人撞款?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
      文佳兴也没想到,怎么就和女孩子撞了衫,对方还穿错了他的外套。
      文佳兴个子将将174,人瘦瘦的,肤白,看上去温和也客气,五官端正,有一种平易近人的俊朗。这天他早就注意到了那位修眉俊眼的高个子女孩,不过那女孩上课兴致不太高,倒是一直盯着远处桌上的铀玻璃花瓶看。他这节课没协助朋友授课,在一旁整理资料,下课了和朋友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风衣外套找不见了,旁人说他“眼睛飞了”,不就在最外头嘛,他过去看,衣服是那件衣服,也不是那件衣服——他的衣服没有这么新,而且他的衣服内袋小衬里面绣了自己的名字。打扫阿姨说有个高个靓女穿了件一样的出去,他就追出去了,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怕女孩尴尬,结果女孩以为他是尾随的变态,现在自己倒蛮尴尬的。
      杨树奇翻开风衣胸口内口袋的小衬,看到了上面绣的“Chris Man”;又想到自己的衣服怎么一股绵密暧昧的香水味——她不喷香水的。她马上把风衣脱下来塞给文佳兴,都忘了要自己的衣服,转头就走,结果走太急,右脚细高跟鞋跟踩到了排水盖缝隙里。她把脚挤出来,想拔出高跟鞋,穿好就赶快离开,文佳兴先她一步帮她把那支紫红色高跟鞋拔了出来。文佳兴问了杨树奇要去的地方,说“顺路”可以开车送她,杨树奇没有拒绝。
      到了车上,文佳兴一直在道歉,因为他把杨树奇的风衣塞在纸袋里跑着出来,袋子里面原本装了一杯咖啡,所以跑出来的过程中……杨树奇打开纸袋子看了眼,叹了口气。文佳兴主动提出会带衣服去干洗,顺势加了杨树奇的联系方式。
      杨树奇觉得非常晦气,怎么就这么巧!巧到离奇,不像什么好兆头。还有这个文佳兴,在衣服里面那么隐蔽的地方绣名字?杨树奇现实生活里只遇到过有的日本客户喜欢在自己用高级面料定制的衣服里侧绣名字,也没见人家绣在边边角角里,这个乱讲究的男的真是的。她马上又平静下来,人家想怎么绣名字是人家的自由,自己不过是觉得太尴尬了,迁怒对方。
      “杨小姐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文佳兴说国语糯糯的。
      没关系。你衣服绣名字也太隐蔽了吧,和没绣没区别,像防盗一样。名字后面还有个兔头。”杨树奇说完自己也笑了,可不是派上用场了,今天被她“偷”了。
      “哈哈……我穷讲究了,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嗯,我属兔。”文佳兴腼腆笑着回她。
      故事的开始就是这样,说阴差阳错也好,说因缘际会也行。很久很久之后,杨树奇和石唯去某地做装置布置前拜当地的土地庙,她对石唯说:“我后来想通了,命中注定什么的我不信,我也不觉得是什么善缘、恶缘或孽缘,就只是有一段缘要了结而已。了了有何不了。”石唯当时疑问:“这样讲的话,不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吗?”说完后,杨树奇也笑了一下,闭眼上香,不再言语。
      文佳兴和杨树奇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区别是:本地人文佳兴的房子是自己的,杨树奇是租的。文佳兴住11楼,杨树奇住9楼。
      他们第一次见面其实更早。那次杨树奇带着公司开发的各款永生花产品参加华亭市的国际礼品手作展,她去别的展位逛的时候,被一家纸品设计公司吸引。那里陈列着很多国外五六十年代的贺卡,很多都是精巧有意思的款,还有各式各样的立体卡片、港城五六十年代的海报。她买了两张古董卡片:一张卡片是奶油色的底色,银色铃铛、黄色丝带还有粉色铁线莲环绕着一个浅紫色沙漏,沙漏的上下分别是新郎和新娘,上面的文字是“Best Wishes to the bride and groom”;另一张卡片底色是粉色,是一个可爱粉色脸蛋儿的小宝宝睡在一个浅蓝色时钟中间,时针和分针组成的折角像摇篮托举着宝宝,十二个时钟数字都是由不同的玩偶标的位置,数字在玩偶的中间显示,上面的文字是“To You and Your New Baby”。结账的时候,杨树奇看到桌上有一张飞天小女警主题的卡片,是多层卡片,提拉可以换成不同的人物。她顺着这张卡片看过去后,激动地叫起来——那是一张水獭小宝贝主题的卡片!是她喜欢的三只小水獭花生、果酱和奶油,还有它们的小伙伴们。她马上说要买,那个男孩子说不行,因为是他按自己喜好做的,没有版权不可以乱卖的,而且路过的大家好像都喜欢《飞天小女警》多一些。
      “小时候看过《小神龙俱乐部》的人,应该会有很大一部分会喜欢可爱的哈哈湖水獭一家吧。”杨树奇很遗憾。
      “应该还会喜欢《艺术创想》的尼尔叔叔。我就是看了《艺术创想》相信我也可以做到,后来学的画画。”文家兴笑着说道,“不好意思啦,这两张不能卖,但是真的非常感谢你喜欢它。我做的。”
      他俩恋爱之后提起这件事情,杨树奇说当时只顾着看漂亮的卡片,并没有注意和自己对话的平平无奇的男子。文佳兴不服气,说道:“有没有搞错啊,我妈怀我的时候天天看港城明星的海报额,她许愿我一定要像武侠剧的演员一样俊朗。上学的时候,大家都说我像张智尧呢!我这样很平平无奇吗?”
      “跟你在一起还不是你有五分像他啊,但那个时候和水獭比,你就是平平无奇。知道什么叫童年滤镜吗?你不也是沾了童年滤镜的光嘛。我小时候看《杨门女将》,张智尧演的杨宗保万箭穿心,我的心像被撕开,有万只蚂蚁啃噬一样。第一次明白爱情的巨大哀痛。”杨树奇啃着猪肉脯说道。
      “你永远不会再尝到爱情的哀痛滋味了。”文佳兴头枕着杨树奇腿,睡到沙发上,突然模仿起播音腔说他以为的标准国语。
      “我最喜欢《水獭小宝贝》了,小时候从这个动画片里学到了很多爱和友善。”杨树奇继续啃着猪肉脯,试图用粤语讲清楚这段话,结果这段话听起来像熨不平的皱巴巴的衣服。
      “我最喜欢树奇,好中意,好中意qiqiBB。”文佳兴蹬着双腿,学《水獭小宝贝》里果酱小水獭的声音说话。
      杨树奇推开文佳兴的头,说他简直是发神经:“我们小时候看的是台配版,你学得像是要上战场一样,太激动了,一点也不像!”俩人吵吵闹闹了好一会儿。大多时候,杨树奇尝试说粤语,文佳兴就播音员附体般严肃正经,俩人谁也不嘲笑谁反而显得异常滑稽。
      谈恋爱好开心。文佳兴是个给人能带来很多快乐的人,是个精力旺盛的人。他对小动物很耐心,也愿意操心,所以后来分开,一起养的猫和狗都给文佳兴养了——宠物跟着他,可以放一万个心。他追求杨树奇的时候,送了杨树奇各种自己做的和《水獭小宝贝》相关的纸艺、纸雕作品;他教杨树奇折纸,鼓励她按自己想法设计和创作,还把杨树奇所有的作品都收集起来。杨树奇认为没有必要把所有做的东西都留着,她觉得有一些也不是很完美。文佳兴则认为不完美也可以留下来——这是美好的,是杨树奇个人历史的一部分;留下来的所有作品,如果杨树奇愿意一直折,到时候可以开个展览,不一定要有多少人看,给自己看,给在意的人看,或者给他们的小朋友看——如果孩子愿意欣赏。
      他们做了很长时间的朋友。杨树奇是什么时候决定和文佳兴在一起的呢?某天杨树奇因为工作压力焦躁不安,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莫名烦躁。文佳兴看出来了,他说:“qiqi看我,你猜我可不可以用脚把这杯柠茶喝下去?”说着就从人字拖里把脚抽出来。杨树奇笑着阻止说道:“你怎么傻乎乎的?万一你是汗脚,玻璃把手夹不住,杯子掉下去砸破你的脚——哼,等着去打破伤风针吧。”
      “qiqi你好聪明。不过,你也傻乎乎的。不要不开心了嘛,我以为你骂我一下会放松一点。我们可以不要那么逼自己,可以寻求帮助的哇。”文佳兴慢慢说着。和他在一起很放松,很放松。他是一个会自己创造快乐的人,也许在开心变得越来越难得的时候,人不知道自己是被开心和放松吸引还是被这个人本身吸引;或者说开心和放松就是这个人的一部分,那为什么不可以喜欢的就是这个人本身呢?
      杨树奇想起了她以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在车里很安静的尴尬时刻。文佳兴尝试找话题,问她:“杨小姐你是北方人吗?你好高哦。”
      “我是中部的,不南不北。”
      “没事没事,粤地以北都是北。哈哈哈……”文佳兴回着,“杨小姐,高跟鞋细跟会不会让你很脚痛?我车里有拖鞋你可以暂时换一下的。额,是新拖鞋,你不要介意啊。我39码,你肯定能穿。”
      “我的脚41码。”杨树奇冷淡地回应。
      “这件风衣真的好好看,我爸前年去华亭探亲,在店里一眼相中,是以老板亲友七折价买的。”文佳兴试着找共同话题。
      “哦,因为不是新款,我的是内卖会一折拿的。”杨树奇看了眼文佳兴。
      “杨小姐,你长得好像《红楼梦》里的探春小姐。我外婆是江苏人,看这个剧很喜欢探春小姐。她们好像是一个地方的人。”
      “探春小姐的演员是江西人。”杨树奇已经不太想回应他。
      当时想着怎么碰到了这么个倒霉男的,相处久了发觉这个倒霉男的还有点可爱,何况他还长得有几分像张智尧,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不在于他长得像不像谁,在于你愿意把他往理想面容里框。
      那是平静又安心的三年。他像冬天里的一条柔软亲肤的围巾,让你心里很熨帖;他是夜里你脱衣服不会起静电、嗤啦响着出碎光的,那件贴切又合身的毛衣。他说不会痛,就绝不会让你痛,你会信任他,接纳他,温柔地抱住他。你能靠在他肩头痛哭失常,不排斥甚至好奇很世俗、很世俗的生活。
      谈恋爱的终点是结婚吗?喜欢小孩子和小动物的两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养好小孩子——他俩把家里的宠物照顾得很好,让他们更有信心和期待。文佳兴设计了很多婚礼和小宝宝主题的纸品,初遇时,杨小姐不也是买的这两类卡片吗?
      恋爱三年,双方父母见了面。
      杨树奇的爸爸早年在单位里上班,在当年下海潮里停薪留职,后来一直折腾着做生意,最远去过俄罗斯。折腾来折腾去也有些积蓄,最后在老家守着个百货店,日子也过得还算自在;她母亲一直是在单位里工作。
      文佳兴家主业是做服装,还有一个玩具厂和食品厂。他爷爷的兄弟家六十年代在港城做服装发家,帮欧美那边牌子代工,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也投资了不少物业,九十年代就来内地投资建厂了。他们家在九十年代得到了港城亲戚的帮扶,也把服装生意做起来了,给很多日本客户代工做针织产品。千禧年,他爸爸陪港城的他堂叔去华亭旅游,堂叔觉得内地女装市场很大,当机立断在那边发展生意;港城那边不太同意,最后拗不过堂叔,给了堂叔一笔钱由着堂叔折腾,好在堂叔后来做起来了,还做得特别好,证明了他自己。堂叔为了规避风险,这家公司的法人至今是文佳兴爸爸。
      两情相悦,双方父母好像也没什么好反对的。杨家觉得:对方是生意人嘛,风险大,不过家大业大也不是小作坊,也还好;男孩子礼貌周到,俩孩子感情不错,以后能一起好好过日子。文家认为:对方家里虽然不是做生意的嘛,但是父母亲和亲近亲属都受过大学教育,她父母和亲属的工作在她家本地也算稳定体面;女孩子本身也还不错,俩孩子感情也好,结婚当然没什么问题。
      只是,聊到杨树奇老家是复州后,男方父亲提议:女方父亲到男方家族在复州的食品公司挂职一年,提升下社会地位,方便孩子们体面结婚。男方家2003年在复州优惠招商引资政策下,拿地投建了食品厂,生产的是饼干和小面包等点心类零食,最近有个新厂子刚投产,是生产冰淇淋蛋筒外壳。她父亲想女儿顺利结婚,犹豫一下也接受了。她母亲想着,要是去外地挂职,多少还有点顾虑;本地挂职,还算方便,准亲家也没太为难他们。杨树奇心情有点复杂,怎么都不问问她的意见就谈妥了?文佳兴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那时候文佳兴已经从纸品公司离职,回到家里工作了。家里一直没太限制他——他是家里独子,念书是在离家很远的北方城市,毕业了就业选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没有直接回家里工作。他是个平和的人,但真的非常想证明自己。在纸品公司能按自己想法做设计很有限,所以他私下才那么热爱自己动手做各种东西。碰到行情和市场不好,家里有意让他回家里公司帮忙,他权衡下来同意了。他相信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好,他很想证明自己。
      “可以不要我爸挂职你家新开的食品公司吗?”杨树奇问道。
      “你有什么顾虑吗?我爸妈没有恶意。你爸爸挂职一年,对你爸爸也没有坏处,如果是要伯父去外地我肯定是很反对的。”文佳兴不解。
      “不是我顾虑什么。我不喜欢这样。我就这样和你结婚,我的家庭有什么问题吗?我爸没有必要去提升什么社会地位。我不觉得我爸守着杂货店有什么羞耻——正当赚钱、合理合法。我也不觉得我嫁给你,我的家人和家庭会让你家在港城的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也许这是你们家顾虑的。”杨树奇抬起头,坚定地看着文佳兴。
      “不是说提升社会地位什么的。就是一种资源交换,就像我们家很多年前被港城亲戚带起来,我们家亲戚互相帮忙,大家一起努力,一起证明自己,一起让生活变得更好。结果不是更好了吗?我不太理解,你可以告诉我你顾虑的点。”文佳兴尽力解释着。
      杨树奇不知道说什么,她有一股无名火没处发。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变成是她的错——如果表达不清楚,说不出来,难道就要承受这一切吗?她推开门准备出去,回头对文佳兴说:“你爸妈不是在双方父母见面当天才知道我老家是复州的——我之前几次去你家,你爸妈就知道了,他们没少问我的事。”她说完就重重地带上门走了。
      杨树奇的爸妈在她高中时吵过很严重的架:妈妈摔东西,摔破了她爸爸的头,那次她以为她家要散了。那时候,她爸爸的几个同学做别墅KTV生意赚了不少钱,劝说她爸爸入股一起做,杨爸爸一直拒绝,减少了和这几人的来往。
      杨妈妈那段时间很抑郁,也许是更年期生理变化让人身体免疫力下降,可能更多的是周围同事们的攀比。杨妈妈的同事们跟风过新潮的节,炫耀着各自老公送自己的礼物。杨妈妈不明白,自己业务也挺好的,大家是同事,评价体系不应该是自己的业务能力吗?怎么就一致认为自己是办公室那个最可怜、连个新的金镯子都没有的女人?有一次工作上和别人起了冲突,工作上的对骂她可以理解,可是对方骂的是:“难怪你老公对你不好,你不配,难怪你老公没出息,赚不到钱,也不给你钱。”一个女人被不被尊重,是要看她老公给她花多少钱?取决于她老公有没有按世俗评价体系里的所谓爱的表现来爱她?老公给的爱的礼物是对女性最好的恩赐?
      杨树奇听到她妈妈讲的时候,可以想象出一个女性形象——那个女士一只手的手背奋力拍着另一只手的手掌心,奋力跳起脚骂着。她本以为在单位上班的人会体面些,或者会端着些、装着点。可能只要是人,人性都是一样的吧。
      那次和杨爸爸吵架,杨妈妈不解:反正百货店也没有多挣钱,为什么不能挣快钱?别人都能做的生意,杨爸为什么不能做?那个别墅KTV又没有涉黄涉毒,怎么就不能做了?杨爸觉得好笑,如果正规生意那么好做,那别墅KTV怎么赚钱的?
      杨妈妈一直诉说着中年人的压力:双方的父母都有退休金,但是老人们生了大病怎么办,独生女树奇马上要上大学了,以后多得是要花钱的地方,能赚快钱的时候为什么不挣?杨妈妈不理解,杨爸爸到底在莫名其妙地清高什么。
      当时,杨树奇在一边劝说她妈妈:“可是,您的同事们在你很专业认真地做事情的时候,不也是评价您假清高吗?夫妻应该互相信任,爸爸的错是没有完全对你坦诚、平等地与你商量,他绝不是错在了清高。”之后她劝她爸爸不要什么事情自己先做决定——家人之间要有共同面对的信任,她最讨厌那种遇到事情不和家里说,然后想着自己解决后再告诉家人,幻想着家人会尊敬他、心疼他的人。真正的家人,只会在知道后痛苦:你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你为什么不把家人当家人,大家一起承担?你为什么这么自恋?
      杨爸不愿意入股别墅KTV,他听到过不少传闻。在十多年后,当地这类私密的别墅KTV产业,被专项整治。
      杨妈妈经过此事后,坚定了自己绝不想着赚快钱、不做自己不够了解事务的决心。在多年后老同学所在单位一众人员涉及网络赌博、几乎波及大多数熟人的情况下,杨妈妈除了对老同学的惋惜更多的是一种庆幸。
      杨树奇和家里商量后,她父母亲拒绝了文家让她父亲挂职文家食品工厂的提议。本来她母亲不太理解——本地挂职,对家里生活又没什么影响;后来在她坚持下,父母都同意了。其实她父母心里也有一个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杨树奇和文佳兴沟通过,她问他:“我们可以不靠家里结婚。工作这么久,我们都有存款。你如果想继续做设计,我们可以一起出资从小工作室做起。我知道你想证明自己,你也一直很勤力。或者你不做设计,你和我一起做外贸——我客户和资源也积累了一些。我们自己做,权责我们找律师咨询划分清楚,我也不会占你便宜。”
      文佳兴问她:“让伯父挂职,是有什么问题吗?你可以同我讲,qiqi。”
      “Chris,你真的不明白吗?我可以同你讲什么呢?你觉得你很有诚意,我觉得我们可以建立属于我们的生活,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和事业,和你父母还有我父母没有关系。不是我嫁到你家,也不是你加入我们家,是我们建立起了一个你和我的生活,和我姓杨、你姓文都没有关系。”
      文佳兴更加不懂了,说道:“我不明白,用自己家里的资源有什么可耻的吗?用自己家里资源是什么下作的人吗?你加入我家,我加入你家,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用家里的资源当然不可耻,但是我们说的和这个真的没关系。”杨树奇问,“你现在快乐吗?”
      “你这样让我很不快乐。”文佳兴答,“qiqibb,我父母和我的家庭都没有想过为难你,他们对我是开明的,我们是很真诚地希望你加入我们家。”
      “qiqibb?可是Chris,你真的不明白吗?有没有可能,你父母从来就没想过让我们结婚?他们早就知道我家在哪里,我的职业,也早就了解我父母。其实我怎样,我的家庭怎样,他们并不在意,重要的是他们早就安排好了你的人生。你现在可以顺利地按他们的期望,在你们家里证明他们想要的你。”杨树奇忍住了悲伤的情绪继续说道,“对,我现在就是敢这样讲——我,是你离开家庭掌控,证明自己的唯一途径!”
      文佳兴眼含泪水摇摇头,说道:“你觉得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并非都具备你禀有的条件。”
      “你怎么敢对我说这句话?你怎么好意思对我说这句话!”杨树奇震怒,故事终于还是从舞蹈教室的开始走向了结局。
      杨树奇拿好包准备离开,她擦干眼泪告诉自己不要哭——世间的缘分早就标好了尺度,聚散离合本是常态,她努力争取过,她问心无愧也不会后悔。
      她最后对文佳兴说:“Chris,其实你明白的。但是你不是女性,你又不会那么明白。”
      那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呢?文佳兴不愿意分手,但是他好像也不能做什么。没多久,文家到越南建服装厂,派文佳兴去负责一切。心理距离拉开了,物理距离也更远了——一个人从另一个的生活里消失是很快的,都淡了,了无痕迹。文佳兴去越南没多久,家里就为他安排了相亲,是比他家早两年在越南建厂的同行前辈家的小女儿,两家都很满意。他结婚是在两年后,结婚摆酒请了杨树奇,她没去,托莞邑本地的共同友人送了红包和祝福。
      车窗开着,夜晚的风让人清醒又轻松。石唯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块拼图在这张往事画卷上。
      Ada是石植和杨树奇的高中同学。某年七夕,石植在杨树奇的花店里帮忙打玫瑰刺快累死了——不会包花总,会打杂吧?抱着一定要帮到好友的信念,石植的手快被刺扎烂了,当时市场惯用的红玫瑰品种还不是现在基本无刺的优良品种。晚上忙完后,杨树奇请石植去吃火锅。石植刷着手机看到了Ada发的朋友圈:Ada在港城参加婚礼,新郎新娘的小猫小狗也被装扮了一番,小猫穿着婚纱、小狗穿着西装还带了绿色的领结。石植觉得小狗和小猫好熟悉,这俩小家伙就是杨树奇之前用了好几年的社媒头像上的小猫和小狗啊!她觉得眼睛像突然掉了睫毛进去一样疼,把手机递给杨树奇看。
      Ada的港城老板就是文佳兴的堂叔。杨树奇在Ada公司内卖会想买没买到的那件标着2009aw的样衣,Ada买给自己的那位版师朋友了——是婚礼的新娘。
      后来石植问过Ada:“新郎证明自己了吗?”Ada回的是:“他太太证明了自己。”
      Ada的版师朋友懂业务、精事务,非常专业。她接手家里厂子后,把原创女装做起来了,做生意比家里的哥姐都强,基本就是她管理一切。她本职也一直没落下——她家裤子做得特别好,她每出一款新裤子都会打版试样七八次,力争完美才确定最终样。她家越南那边的厂子也是她一点一点做起来的。
      原来不够勇敢那去喜欢爽利和有勇气的人就好了;原来证明自己可以通过结婚传播啊!原来摆脱家庭、创造自己,不是只有一种途径;按照家里的安排再造自己,也是一样的。这不是家里给安排好了第二次投胎机会嘛——按家里喜欢的方式,让家里摆脱不了自己,不也是一种双赢的反向摆脱嘛!在发展中促转变,在转变中谋发展,厉害!佩服!石植觉得,她看到的这些异性恋好像也没有几个蛮有种的,也许软弱是人类的本性。
      关于文佳兴新生活的一切,杨树奇并不好奇,看到小猫和小狗在照片里看上去还是那么健康、漂亮,她很欣慰。
      杨树奇和文佳兴最后一次沟通不是拿包走了,她手上的那个帆布包是文佳兴做的。那时候她去港城旅行,逛了家古着店,一直看灯具、对衣服不感兴趣的杨树奇被一件日本八十年代的外套吸引。她喜欢那件绿色外套边缘用精致织带编织缝制的一圈蝴蝶结,但是那件衣服不适合她,她只在店里给文佳兴淘了一款蓝色欧泊雕刻兔子图案的袖扣、一条品牌标图案很可爱的领带。回到莞邑后,随口说了下这次经历,没过一个星期,也不知道文佳兴从哪里淘来的日本老丝带和布料——他给杨树奇做了一个帆布手提包,边缘是一圈和港城那家店里衣服一样缝制方法的织带蝴蝶结。
      杨树奇送给文佳兴的那条领带的品牌图标是这样的:一只从美丽的褶皱袖口伸出的手紧握着一只从西装里的衬衫袖口伸出的手,这是爱人相握的手。文佳兴也很喜欢那条领带,他说会一直握着杨树奇的手。他们热恋的时候讨论过,如果不做自己正在做的工作,要做什么呢?文佳兴说开个店吧,杨树奇问他开什么店,他说他也不知道,但是店的招牌一定要大大的——他画图设计两只缠绕在一起的手,恋人的手,他和杨树奇的手。
      五年前,因为不可抗力中断营业几个月,全市花店都卯足了劲准备5月20日那个节日,希望好好做能赚到钱。那天是周三,赵秋特地调休去了夏口帮杨树奇,她安排订单配送和协助花艺师找所需的材料工具。花店里有个蝴蝶结包挂在架子上装工具杂物,赵秋帮杨树奇找扎带,哪哪儿都找不到,杨树奇就把这个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包也翻过来。赵秋不经意看到帆布包里面口袋绣着“qiqi forever”,于是她指给杨树奇看。
      杨树奇翻开包的口袋看了一眼,口袋的背面还绣着一颗红色小桃心、两只挨着头的简易小兔子轮廓。
      但她没有停下,很快就把包丢在脚边,从一堆杂物里捡起扎带继续忙碌订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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