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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余音
汽车在北平的夜色里穿行。窗外,路灯稀疏,行人绝迹,只有巡逻的日本兵踩着整齐的步伐走过,皮靴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像是某种不祥的节拍。
车内,小野中佐坐在徐竹声身边,语气随意得像在聊家常:“徐先生住在哪里?我让司机送你。”
徐竹声报出荣记当铺附近的另一个地址——那是周先生事先准备的掩护住处,一间租来的小院。
“那个地段不错。”小野点头,“离紫禁城近,有老北平的味道。”他顿了顿,忽然问:“徐先生对今晚的宴会印象如何?”
“大开眼界。”徐竹声谨慎地说,“见到了许多文化界的前辈,也领略了皇军对中国文化的尊重。”
小野笑了笑,那笑容在车窗外的光影里显得模糊不清:“尊重...是啊,皇军确实尊重中国文化。但徐先生,您知道吗?有些中国人并不领情。”
徐竹声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面上依旧平静:“哦?”
“比如那些躲在暗处的人。”小野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打着爱国的旗号,破坏中日亲善,暗杀皇军军官,偷运情报。这些人,徐先生觉得该如何处置?”
“自然是依法严惩。”徐竹声说。
“依法...”小野重复这个词,像是品味着什么,“问题是,他们很狡猾,藏得很深。有时候,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良民,谁是抗日分子。就像古琴,外表都是桐木丝弦,但有的音色清越,有的却暗藏杂音。”
徐竹声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即接话,而是望着窗外——汽车正经过一座牌坊,月光下,石柱上的刻字隐约可见:“忠孝节义”。
“中佐说得对。”他终于开口,“但鉴别古琴的真伪,需要经验和眼力。鉴别人心,恐怕更难。”
“所以需要徐先生这样的人帮忙。”小野转过头,目光如刀,“您懂琴,懂文化,懂中国人。您能听出琴音里的杂音,也能看出人心里藏着的秘密。”
汽车在小院门前停下。徐竹声推门下车,小野也从另一侧下来,走到他面前:“徐先生,我期待与您共事。希望您不会让我失望。”
“一定尽力。”徐竹声微微躬身。
小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明天上午九点,来特务机关报到。我们要办的古琴展,需要尽快筹备。”
汽车开走了,尾灯在夜色里划出两道红线。徐竹声站在门前,手里捏着那张名片,纸张在夜风里微微颤抖。
他转身敲了敲门,三长两短。门开了,周先生探出头,见是他,立刻让进门内。
“怎么样?”周先生低声问。
“情报送出去了吗?”徐竹声反问。
“琴已经取回来了,老叶在下面等你。”
地室里,叶淮秋正焦急地踱步。见徐竹声进来,他快步上前:“怎么样?有没有被怀疑?”
徐竹声将宴会上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包括小野送他回家的事。叶淮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要你去特务机关报到...”叶淮秋喃喃道,“这是个陷阱。他们想把你放在眼皮底下,观察你,考验你。”
“我知道。”徐竹声平静地说,“但这也是机会。打进敌人内部,能获得更多核心情报。”
“太危险了!”叶淮秋抓住他的手臂,“竹声,你不知道特务机关是什么地方。那里的每个人都像毒蛇,你稍有不慎就会被咬死。而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而且小野这个人我了解。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实际上心狠手辣。去年我们有两个同志落在他手里,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徐竹声反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淮秋,你听我说。我来北平,不是为了躲在暗处被你保护。如果我不能分担你的危险,那我的到来就没有意义。”
叶淮秋抬起头,眼中情绪翻涌:“可是...”
“没有可是。”徐竹声轻声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从你离开江南的那天起,从我开始北上的那天起,从我们选择这条路的那天起,就没有退路了。”
地室里一片寂静。油灯的光在两人脸上跳动,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良久,叶淮秋终于松开手,疲惫地坐到椅子上: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徐竹声和周先生同时反对。
“你的伤还没好,不能露面。”周先生说,“而且你在北平活动了这么久,很多人认识你。一旦暴露,不仅你自己危险,还会牵连徐先生。”
叶淮秋咬了咬下唇——这是他在焦虑时的习惯动作:“那你们说怎么办?让竹声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
“不是一个人。”徐竹声在他身边坐下,“我有琴,有你们教我的东西,有这一路上学到的所有生存技能。淮秋,你要相信我。”
叶淮秋看着他,看着这张历经风霜却依然坚毅的脸,看着这双在昏暗光线里依然明亮的眼睛。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戏楼见到徐竹声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温润如玉的琴师,坐在二楼包厢,手指随着板眼轻叩,眼神清澈得仿佛从未见过世间的黑暗。
而现在,这双眼睛里有了沧桑,有了沉重,也有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力量。
“好。”叶淮秋终于说,“我相信你。但你答应我,一旦有危险,立刻撤离。不要管任务,不要管情报,先保住性命。”
“我答应。”徐竹声郑重地说。
周先生拿来纸笔:“徐先生,你把今晚听到的所有细节都写下来,特别是关于‘大东亚文化研究会’的。这是个重要情报,我们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
徐竹声开始写,叶淮秋在一旁看。当写到铃木大佐提到要拉拢文化界人士时,叶淮秋的拳头握紧了:“他们想用文化的外衣包装侵略的实质...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还有一件事。”徐竹声放下笔,“小野说他们在搜集流散的古琴。我想这是个机会——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渠道,把一些重要的文物转移出去,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暗藏情报。”徐竹声说,“古琴的琴腹可以藏东西,琴轸可以塞纸条。如果能掌握这个渠道,我们传递情报会安全很多。”
叶淮秋和周先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
“好主意。”周先生说,“但必须非常小心。日本人不是傻子,他们一定会仔细检查每一把琴。”
“所以需要真正的古琴专家来操作。”叶淮秋看着徐竹声,“正好,你就是专家。”
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徐竹声以“古琴顾问”的身份打入特务机关,表面上是帮日本人搜集和鉴定古琴,实际上利用这个渠道传递情报、转移文物。叶淮秋则继续在暗处活动,负责情报的分析和传递。
那一夜,徐竹声没有回掩护住处,而是留在了地室。周先生搬来一张折叠床,虽然简陋,但总比空屋子安全。
熄灯后,地室里一片黑暗。徐竹声躺在折叠床上,听着不远处叶淮秋平稳的呼吸声,却毫无睡意。
“淮秋,”他轻声说,“你睡了吗?”
“没有。”
“我想听你弹琴。”
黑暗中传来窸窣声,然后是划火柴的声音。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叶淮秋走到桌边,取出那把唐代古琴——它已经安然返回。
“想听什么?”
“《忆故人》。”徐竹声说。
叶淮秋的手顿了顿:“那首曲子...太悲伤了。”
“但我现在想听。”
叶淮秋沉默片刻,净手,坐定,手指轻触琴弦。《忆故人》的旋律在地室里缓缓流淌,哀而不伤,绵长深沉。徐竹声闭上眼睛,让琴声将自己包围。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江南的雨季,想起店里的书香,想起那些安宁却遥远的时光。想起这一路上的风霜雨雪,想起死去的人,想起活着的人。想起明天,想起未知的危险,想起肩上的责任。
一曲终了,余音在黑暗中久久不散。
“淮秋,”徐竹声睁开眼,“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没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你会后悔吗?”
叶淮秋的手还按在琴弦上,弦的微颤通过指尖传来。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后悔没有早点遇见你,后悔没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但绝不后悔选择了这条路。”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叶淮秋抬起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灯火,“这个国家病了,伤得很重。如果我们都躲起来,都只求自保,那这个国家就真的没救了。总得有人站出来,哪怕只是萤火之光,也要照亮一寸黑暗。”
徐竹声坐起身,走到琴边,在叶淮秋身边坐下。两人的肩膀轻轻靠在一起,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徐竹声说,“你在戏楼听戏,手指在膝上模仿琴师的指法。那时我想,这个人真特别,能在喧闹中听见弦外之音。”
叶淮秋笑了笑:“我第一次见你,你在二楼包厢,明明在看戏,眼神却飘忽得像在想什么遥远的事。那时我想,这个人心里一定藏着很多故事。”
“现在我的故事里有了你。”徐竹声轻声说。
叶淮秋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相遇。有那么一瞬间,徐竹声以为叶淮秋会吻他——或者他会吻叶淮秋。空气中有某种紧绷的东西,像琴弦调得太紧,随时可能发出颤音。
但叶淮秋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指尖冰凉:“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
油灯被吹灭,地室重归黑暗。两人并排躺在折叠床上,窄小的床铺让他们不得不挨得很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竹声。”
“嗯?”
“谢谢你来找我。”
徐竹声在黑暗中握住他的手:“应该说,谢谢你在等我。”
没有更多的话语。他们就这样握着手,在黑暗里,在危险中,在这个破碎的时代里,寻找着彼此的温暖和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徐竹声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又走在北上的路上,风雪漫天,前路茫茫。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叶淮秋走在他身边,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醒来时,天还没亮。叶淮秋已经起身,正在油灯下看什么东西。徐竹声走过去,发现是那本蓝皮笔记本。
“我在看你写的信。”叶淮秋轻声说,“用琴谱密码写的那些。”
“你...都看懂了?”
叶淮秋点点头,翻到其中一页:“这里,你说‘江南秋深,庭桂初绽,忆当日与君论琴,恍如昨日’。那时你到哪里了?”
“郑州,脚伤刚好。”徐竹声说,“客栈院子里有棵桂花树,虽然战乱,却还是开了花。香味很淡,但闻到的瞬间,我想起了你店里的桂花茶。”
叶淮秋的手指抚过那行密码,仿佛能触摸到那些远方的桂花香。他又翻了几页:“这里,‘昨夜风雨,琴弦自鸣,疑是故人拨动’。这是什么时候?”
“在邯郸,躲日本巡逻队的那晚。”徐竹声回忆道,“睡在山洞里,半夜风雨大作,琴在箱子里发出轻微的共鸣声。我那时烧得迷迷糊糊,真的以为是你在弹琴。”
叶淮秋合上笔记本,眼眶有些发红:“这些信...比我收到的任何情报都重要。”
“因为它们是真的。”徐竹声说,“不是密码,不是暗语,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想念,是一个琴师对另一个琴师说的话。”
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天快亮了。
叶淮秋收起笔记本,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的手枪:“这个你带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但关键时刻能保命。”
徐竹声接过枪,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冰冷。“我不会用。”
“我教你。”叶淮秋握住他的手,帮他调整握枪的姿势,“这样握,食指放在这里。开枪时手腕要稳,眼睛瞄准目标。记住,枪声会引来敌人,所以要么不开,要开就必须命中。”
他的手指冰凉,但触碰让徐竹声感到安心。两人靠得很近,呼吸相闻,在这个即将分别的清晨,分享着最后的亲密时光。
“淮秋,”徐竹声忽然说,“如果我回不来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叶淮秋打断他,声音有些颤抖,“你必须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就像你在江南等我一样。”
徐竹声看着他,看着这张清瘦而坚毅的脸,看着眼下那颗小小的痣,看着眼中那抹无法掩饰的担忧。他忽然凑过去,在叶淮秋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等我。”他说。
然后他转身,背起琴箱,走上阶梯,推开地室的门。晨光从门缝里漏进来,照亮了他前行的路。
身后,叶淮秋站在黑暗中,手按在琴弦上,轻声弹起了《阳关三叠》。琴声透过门缝传出,追随着徐竹声的脚步,像是在说:
一叠:愿君平安。
二叠:盼君早归。
三叠:与君再逢。
徐竹声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
因为前方的路,必须走完。因为身后的人,必须守护。
因为这是他们的选择,他们的命运,他们在这个时代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晨光越来越亮。徐竹声走出荣记当铺,走上北平的街道。
新的一天开始了。新的战斗,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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