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路灯与归巢鸟

　　第八章：市役所

　　直到闹钟响的那一刻，李星光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

　　梦里已经去世多年的爸爸突然回了老家，还是那身洗得有点发白的衬衫，站在院子门口。
　　她惊讶又惊喜，像小时候那样扑过去抱住他，什么都顾不上了，鼻涕眼泪一起往他身上蹭，一股脑把这几年受的委屈全倒出来——

　　“我离婚了。”
　　“我在日本过得不太好。”
　　“我好累，爸爸。”

　　梦里的爸爸什么都没说，只是像以前那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带着一点茧子的手掌很暖。等她想再看清楚一点他的脸，手机的闹铃就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把人一把拽出梦境。

　　李星光睁开眼睛，枕头有点湿。

　　原来是梦啊……

　　她叹了口气，翻身去够手机。屏幕一亮，日历上跳出一个小小的红点提醒：

　　「12月5日　10:00　区役所　離婚届提出」

　　备忘录是前阵子她咬着牙写的，还很认真地加了一个闹钟。
　　当时觉得自己超果断、超成熟，现在只剩下一个字——累。

　　她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几秒，差点手滑点“删除提醒”。

　　“不行，要振作起来！”
　　李星光深吸一口气，双手啪地拍了拍脸，像在给自己来个开机仪式，顺手打开音乐软件，找到一个「中国古风DJ」歌单。

　　第一首歌刚放出来，鼓点一顿一顿地敲在脑子上。

　　起身刚准备去化妆，脑子里又自动播放昨天晚上的画面：

　　便利店门口的灯、红茶的热气、
　　那个被漂成浅黄色的短发少年，
　　还有那声有点试探、又有点笃定的——

　　「星光姐姐？」

　　她在被子里“呃——”了一声，整个人忍不住又往床上一滚，把自己卷成一只春卷。

　　“社死社死社死。”
　　“人生已经这么惨了，还要在楼下便利店偶遇熟人，这是什么惩罚。”

　　“江湖一笑浪滔滔红尘尽忘了俱往矣何足言道——”

　　手机里传来歌声。

　　“……行吧，洒脱一点。”
　　她被歌词莫名鼓舞了一下，翻身坐起来，“今天离婚，怎么也不能顶着一张大哭过的脸上战场。”

　　她拿出化妆包，耐心地上妆。
　　遮黑眼圈、修眉、画眼线、刷睫毛，连腮红都比平时多扫了一点。

　　也许是赌气，她对着镜子眨眨眼，告诉自己：

　　——今天不是去当被抛弃的人。
　　——今天是去告诉他：“没有你我也能活”的人。

　　??

　　出门的时候风有点大。

　　她把大衣扣好，手里拎着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已经填好的离婚届——上面有他工整的名字和印章，还有两位证人的签名，也是他那边找的人。

　　连离婚都能准备得这么完美无缺，不愧是他。
　　李星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市役所门口的广场上，种着几棵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
　　门口有一对打扮得很正式的年轻男女，手牵着手走进去，女生手里捧着一叠资料，男生脸上的笑意控制不住地往外溢。

　　——婚姻届。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张浅色的表格。

　　“好巧。”她在门口停了一秒，心里默默吐槽，“同一个地方，有人登记结婚，有人登记离婚，服务真是一条龙。”

　　她给自己甩了个精神抖擞的假笑，迈步走进自动门。

　　??

　　大厅里人不少，各种窗口前排着队。
　　冷气有点足，空气里混着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什么宣传歌曲，听久了让人有点恍惚。

　　李星光照着前夫发来的消息找过去，在一个角落的长椅上看见了他。

　　他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呢子大衣，衬衫扣得整整齐齐，裤线笔直。手机放在手边，看到她过来的时候，很自然地站了起来。

　　“星酱，这边。”他笑了一下，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得无可挑剔。

　　她一瞬间有点想翻白眼：“还叫什么星酱。”

　　“早。”她礼貌地点点头，坐在他旁边，把文件夹揣在怀里，生怕自己一激动把它扔出去。

　　两个人一起去取号，坐在等候区。
　　前夫负责和职员沟通流程，语气冷静、有条理得像在公司开会。她就坐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当空气。

　　轮到他们的时候，职员接过离婚届，逐栏确认名字、地址、印章，还抬头确认了一次她的在留卡信息。

　　“こちらのサインも間違いないですね。”（这边的签名确认无误了是吗）
　　“はい。”（是）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定一些。

　　手续比她想象的要快。
　　职员最后说了一句：「これで手続き完了となります。」（那这边手续就结束了）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谢谢）
　　话脱口而出，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从窗口走出来时，她整个人都像泄了气的气球。
　　前夫倒像是刚办完某项业务，松了口气似的，把资料整理好夹回公文袋里。

　　“那就……辛苦你特地过来一趟了。”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手表，“还有点时间，不如我送你回去？”

　　这话听上去无比合理、无比礼貌。
　　——合理到让她突然很想发火。

　　“你送我？”
　　李星光笑了笑，那笑容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危险，“用‘出轨优惠券’顺便附带的服务吗？”

　　前夫愣了愣，眉心皱了一下：“我们不是说好，不再提那件事了吗？”

　　“我是不想提啊。”她耸耸肩，“可是你现在这么泰然自若地说‘送我回去’，我就会想到——”

　　她盯着他，语气一点点拔高：

　　“明明是你出轨，你怎么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啊？”

　　周围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前夫立刻压低声音：“小点声，在市役所门口说这种话很困扰的。”

　　“困扰？”她冷笑，“你终于知道困扰两个字怎么写了。”

　　“你也应该长大了。”他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一贯的“居高临下的冷静”，“结婚是大人的事情，不是只看喜欢不喜欢这么简单的。”

　　“哦对。”她点点头，“大人的事情包括出轨、包括把家务和房租都算得清清楚楚，差点连超市积分都要AA。”

　　他嘴唇抿紧了一下。

　　“我们的价值观本来就不太一样，”他像是在总结会议，“你从一开始就不习惯日本这种生活方式。与其在这里消耗，不如早点结束，对双方都好。”

　　“你听听。”她忍不住笑出声，“你说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很有道理，但没有一句是在关心我。”

　　空气沉了一下。

　　前夫别开视线，像是也不打算再解释什么：“总之，手续已经办完了。星酱，你接下来……加油吧。”

　　“谢谢，您也继续好好当精英日本人。”
　　她鞠了一躬，标准的九十度，笑容礼貌得滴水不漏。

　　转身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好像扮演了一次“很懂事的前妻”的角色。

　　——恶心透了。

　　??

　　从市役所出来，风更冷了一点。

　　她本来想直接走回车站，脚却鬼使神差绕了一下，去了一趟窗口，申请了一份「離婚届受理証明書」。

　　“万一以后入管局、签证什么的要看呢。”
　　她对职员笑笑，语气轻描淡写。

　　其实心里很清楚——
　　这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冷冰冰的几个字：“你的离婚，已经生效了。”

　　坐电车回到熟悉的车站，再走回那栋旧公寓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

　　老奶奶刚好在门口晒坐垫，看见她，笑眯眯地打招呼：“李ちゃん，おかえり。”（李酱，欢迎回来）

　　“ただいま。”（我回来了。）
　　她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回应。

　　“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呢，去哪儿啦？”
　　老奶奶随口问。

　　“去了一趟市役所。”
　　她把手里的文件袋往身后藏了藏，犹豫了一秒，还是只说了个模糊的，“办了点手续。”

　　老奶奶点点头，没有多问：“辛苦了。晚上冷，记得把暖气开大一点。还有，我炖了萝卜，等下给你送一点。”

　　这句话来得太温柔，李星光差点当场眼眶一热，只能不停点头：“谢谢，谢谢奶奶。”

　　进门，锁上门，她整个人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房间还是那样小，被炉还是老奶奶借给她的那一台。
　　她把高跟鞋踢到一边，松开大衣，把文件袋摊在桌上。

　　那张「離婚届受理証明書」被单独夹着，白纸黑字，简单得过分。

　　“呵，离婚证明。”
　　她扯了扯嘴角，“这么薄一张纸，就把我这几年折腾得人仰马翻。”

　　她随手把那张证明塞进抽屉最里面，又想了想，把抽屉推得用力了一点，仿佛这样就能把这段婚姻关紧一点。

　　签证问题却没法关掉。

　　她躺回被炉里，盯着天花板，一条条现实从脑子里排队走过：

　　在留卡上的“日本人配偶者等”。离婚后三个月内要向入管报告。一年多之后就要更新在留资格。没有稳定工作的话，很难续。

　　“得赶紧找工作啊……”
　　她把脸埋进被炉里的小枕头里，声音闷闷的，“再这么颓下去，人直接被遣返算了。”

　　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另一个画面——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自动门一开一合，
　　少年递给她那瓶热红茶的手，
　　还有那句温柔得有点笨拙的提醒：

　　「晚上一个人……有点危险。」

　　“啊——”她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脸，“人家现在应该在努力读书打工，哪有空管我这种离婚大龄姐姐。”

　　要不要去跟他道谢？

　　这个念头冒出来，又被她自己按回去。

　　在日本生活这几年，她也学会了一点东西——
　　不要轻易打扰别人。
　　尤其是像祐也这种，看上去已经很努力在往前走的孩子。

　　“算了。”
　　她翻了个身，给自己找借口，“明天再说。等哪天刚好路过，顺便谢一声就行。”

　　正这么想着，门铃“叮咚——”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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