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手破尘

作者:家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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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IANGXUEYI


      内侍尖利的唱喏划破晨雾。沉重的宫门在低沉的轰鸣声中,向内洞开。露出笔直漫长的御道,和尽头那巍峨肃穆、在晨曦中泛着冷硬金光的金銮殿。
      百官整理衣冠,按品级鱼贯而入。脚步杂沓,环佩轻响,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更显肃杀。
      江雪衣随着人流,迈过高高的门槛。靴底踏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一声,又一声,敲在心头。两侧是朱红的高墙,头顶是狭窄的一线天,前方是巍峨的殿宇,仿佛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走向……审判的刑场。
      他目不斜视,却能感觉到,身侧不远处,那道玄色的、懒散的身影。谢长离走得慢,渐渐落到了后面,与他隔着数人距离。但那道目光,如影随形,烙在背上。
      父亲江崇走在最前方,深紫色的背影挺拔从容,与几位阁老低声交谈,偶尔传来压抑的笑声。
      那是掌控一切的、属于胜利者的从容。
      江雪衣袖中的手,缓缓松开,又握紧。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伤痕,隐隐作痛。
      金銮殿内,香烟缭绕。巨大的蟠龙金柱矗立,御座高踞丹陛之上,明黄帐幔低垂,尚空着。百官按文武分列两班,垂首肃立。殿中鸦雀无声,只有铜鹤香炉中龙涎香燃烧的细微哔剥声。
      江雪衣站在御史班列中前位置,微微垂眸,看着脚下光洁如镜的金砖,倒映着模糊的人影幢幢。他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和胸腔内,那颗沉重跳动的心脏。
      “陛下驾到——”
      内侍悠长的唱喏响起。殿中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
      嘉平帝萧胤被内侍搀扶着,从屏风后转出。他年事已高,步伐迟缓,面色在明黄龙袍的映衬下,更显蜡黄憔悴。他在御座上坐下,挥了挥手,声音有些中气不足:“众卿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早朝例行公事开始。各部院依次出列,奏报事项。边关军情,漕运粮赋,河道治理,科举选士……一件件,一桩桩,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陈奏、辩论、裁决。仿佛这庞大的帝国机器,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江雪衣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御阶之下,父亲江崇的背影上。他正就江南春汛拨款一事,与户部尚书侃侃而谈,言辞恳切,思虑周全,一副忧国忧民、老成谋国的贤相模样。
      多么讽刺。
      江雪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封的湖面。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影渐高,从殿外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变幻的光斑。
      终于,当最后一位官员奏毕,退回班列,殿中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司礼监太监上前一步,尖声道:“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就在这寂静的、退朝前的间隙——
      “臣,有本奏。”
      一道清冽平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百官皆是一怔,循声望去。
      只见御史班列中,一道绯色身影越众而出,手持玉笏,稳步走到大殿中央,撩袍,跪倒。
      是江雪衣。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惊愕,疑惑,探究,不屑……尤其是文官班列前方,江崇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嘉平帝似乎也有些意外,浑浊的目光落在殿中跪着的年轻御史身上,顿了顿,才道:“江爱卿,何事奏来?”
      江雪衣伏身,额头触地,冰凉的金砖寒意透骨。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时,面色平静无波,唯有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臣,御史中丞江雪衣,谨奏——”他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弹劾当朝首辅、文华殿大学士、臣之父,江崇——”
      “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戕害手足、欺君罔上等十宗大罪!”
      “嗡——”
      殿中哗然!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臣之父”三个字清晰吐出,当“十宗大罪”铮然落地时,巨大的震惊与骚动仍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金銮殿。低呼声,抽气声,玉笏坠地声,交织一片。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惊骇、难以置信,齐刷刷射向殿中那道笔直跪着的绯色身影,又惶惶地转向御阶下,那道瞬间僵直的深紫色背影。
      江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山雨欲来的风暴,是深渊般的寒意。他看着跪在殿中的儿子,目光像是第一次认识他,陌生,审视,最终凝结成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沉寂。
      嘉平帝也愣住了,倚在御座上的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江爱卿,你……你说什么?弹劾何人?”
      “臣,弹劾首辅江崇,臣之生父。”江雪衣重复,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反而更加清晰坚定。他自怀中取出那份青色奏章,双手高举过头顶,“此乃臣查证所得罪证摘要,及涉案人证、物证名录。详细案卷、原始证物已于宫门外候旨,恳请陛下御览!”
      内侍快步下阶,接过奏章,呈至御前。
      嘉平帝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死死盯着江雪衣,又缓缓移开视线,看向下面色铁青、却依旧挺直站立的江崇。殿中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只有那内侍细微的脚步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江相,”良久,嘉平帝缓缓开口,声音干涩,“你子……所言,你有何话说?”
      江崇出列,步伐沉稳,走到江雪衣身侧,撩袍跪下。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甚至比江雪衣更直。他未曾看身侧的儿子一眼,只向着御座,深深叩首。
      “老臣,”他开口,声音沉痛中带着无比的震惊与委屈,“老臣教子无方,竟致孽子丧心病狂,于大朝之上,污蔑亲父,构陷大臣,扰乱朝纲!老臣……老臣惶恐,无地自容!请陛下明鉴,治此逆子狂悖诬告之罪,以正朝纪,以肃视听!”
      字字铿锵,句句悲愤。将一个被不肖子无故构陷、悲痛欲绝却又恪守臣节的老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立刻有江党官员出列附和:“陛下!江御史身为子侄,竟于大庭广众之下弹劾生父,此乃悖逆人伦,大不孝也!其言必不可信!请陛下严惩!”
      “臣附议!江相忠心为国,夙夜在公,岂容小人污蔑!此必是有人指使,构陷忠良!”
      “江雪衣!你身为御史,风闻奏事亦需实证!岂可因私怨而诬告亲父?你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谴责之声四起,大多指向江雪衣“子告父”的“悖逆”之举。仿佛只要扣上“不孝”的帽子,他所说的一切便自动成了诬告。
      江雪衣跪在那里,承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愤怒、或鄙夷、或惊疑的目光,面色依旧平静。他等喧哗声稍歇,才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所有嘈杂:
      “陛下,臣今日所奏,非为私怨,乃为公义。臣弹劾首辅江崇,所依所据,皆为国法,为实证。臣亦知‘子不言父过’,然,父有过,子隐之,是为不孝;然父有大罪,子匿之,以致忠良蒙冤,将士枉死,国库亏空,民生凋敝——此乃大不忠,大不义!”
      他抬起眼,目光清正,迎向御座上嘉平帝复杂的视线,也迎向身侧父亲冰冷沉寂的侧脸。
      “臣父之罪,非止一家之私过,乃动摇国本之公罪!臣蒙圣恩,忝居御史,监察百官,肃正朝纲,乃臣之本分。若因涉案者为臣之父,便徇私隐晦,知情不报,则臣枉食君禄,愧对御史之职,更无颜面对西境枉死的谢家军英灵,无颜面对天下百姓!”
      “西境”二字一出,殿中气氛陡然一变!
      许多老臣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武将班列,又迅速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谢家军旧案,是朝中禁忌,轻易无人敢提。
      江崇瞳孔骤然收缩,猛地转头,第一次真正看向身侧的儿子。那目光如淬毒的冰锥,直刺江雪衣眼底深处。
      江雪衣毫不回避,继续道:“臣所奏十罪,桩桩件件,皆有实据。军饷贪墨,有十二年前兵部、户部原始账册副本及经手官吏画押供词为证;构陷忠勇侯谢霆,有当年往来密信及伪证匠人口供为凭;戕害手足,臣叔父江枫眠暴毙疑点,有当年仵作秘密验尸记录及涉案太医证言;其余欺君罔上、结党营私、卖官鬻爵、侵占民田等罪,亦有书信、账目、苦主人证若干。”
      他每说一句,殿中便更静一分。说到最后,已是落针可闻。许多人脸上血色尽褪,尤其是与江崇过往甚密者,更是冷汗涔涔。
      “陛下!”江雪衣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金砖,发出沉闷一响,“铁证如山,臣不敢不言!此言此行,或有悖人伦,然臣扪心自问,无愧天地,无愧君父,无愧苍生!今日斗胆泣血上奏,伏乞陛下,明察秋毫,伸张正义,以慰忠魂,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字字泣血,句句铿锵。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中,余音不绝。
      嘉平帝握着那份奏章,手指微微发抖。他看看伏地不起的江雪衣,又看看面色铁青、却依旧强作镇定的江崇,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就在这时——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明显嘲弄的嗤笑,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格外清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武将班列末尾,那倚柱而立的玄色身影,不知何时已站直了身子。谢长离抱着手臂,歪头看着殿中情景,唇角勾着一抹玩味的、冰凉的笑意。
      “江御史这番陈词,真是感人肺腑,听得本侯都快掉眼泪了。”他慢悠悠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忠孝难全,什么大义灭亲……啧啧,不愧是清流楷模,这戏演得,比天桥底下说书的还精彩。”
      “谢长离!”有文官怒斥,“金殿之上,陛下面前,安敢放肆!”
      “放肆?”谢长离挑眉,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比起江相可能做下的那些事儿,本侯说两句话,就算放肆了?”他目光转向御座,笑意未达眼底,“陛下,臣也觉得江御史勇气可嘉。只不过,空口无凭,您手里那本奏章写得再花团锦簇,终究是一面之词。这证据嘛……”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扫过脸色已然发白的几位官员,最后落在江崇僵硬的背影上。
      “……是不是也该拿出来,让大家都开开眼?毕竟,构陷忠良、贪墨军饷这种事儿,若真坐实了,可不是罚酒三杯就能了结的。您说是不是,江——相?”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在江崇背上。
      江崇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谢长离,那里面翻滚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谢长离却浑不在意,甚至对他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恶意满满的笑容。
      嘉平帝脸色阴沉,握着奏章的手背青筋微凸。他看向江崇,缓缓道:“江相,江御史所奏,你……有何辩解?”
      压力,瞬间全部转移到了江崇身上。
      无数道目光聚焦,有惊疑,有审视,有幸灾乐祸,也有兔死狐悲。江党官员急得额头冒汗,却不敢再轻易出声。清流一派则冷眼旁观,暗自盘算。武将们大多面无表情,但眼中闪动的光芒,显示他们并非毫不在意。
      江崇缓缓吸了一口气,脸上那种被污蔑的悲愤与沉痛重新浮现,甚至更加浓烈。他再次向嘉平帝叩首,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陛下明鉴!老臣蒙圣恩,忝居首辅,数十年来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遭此不白之冤,还是来自亲子之口,老臣……老臣心痛如绞!”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不知真假),指着江雪衣,痛心疾首:“孽子!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证据确凿,那些所谓账册、供词、密信,从何而来?可是有人伪造,构陷为父?你年幼无知,被奸人蒙蔽,为父不怪你。只要你此刻迷途知返,向陛下请罪,供出幕后指使之人,为父……为父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求陛下从轻发落!”
      以退为进,反将一军。既塑造了自己忍辱负重、慈父心肠的形象,又将矛头引向所谓的“幕后指使”,暗示江雪衣是被人利用。
      果然,立刻有人附和:“江相所言极是!定是有人嫉妒江相功高,唆使江御史,行此大逆不道之举!陛下,当严查幕后黑手!”
      “江御史,你莫要执迷不悟,被人当了枪使!快快说出指使之人为谁!”
      面对父亲的泪眼婆娑和朝臣的指责,江雪衣跪得笔直,脸上没有丝毫动摇。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江崇表演,目光澄澈,却冷得刺骨。
      “父亲,”他开口,第一次在朝堂上,以“父亲”相称,声音平静得可怕,“您说证据是伪造,是有人构陷。那么,请告诉陛下,告诉满朝文武——”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问道:
      “嘉平十一年,八月十七,由您签发,拨往西境的那笔五万两军饷特殊开支,究竟用于何处?这笔账,在兵部存档账目与户部支出记录中,为何银两数目、用途描述,截然不同?”
      “嘉平十一年,九月初三,忠勇侯谢霆被下狱前夜,您于书房密会兵部侍郎王崇山(已故),所议何事?当夜,您又为何连夜派人,将一封火漆密信,送至时任京兆尹、您的门生李贽府上?”
      “嘉平十一年,腊月二十,臣叔父江枫眠‘暴毙’于户部值房当日,太医院院判张世安(已故)奉命前去诊视,为何归来后便销毁诊籍,并于三日后告老还乡,半月后……于返乡途中,‘意外’坠崖身亡?”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江崇心上,也敲在殿中所有知情或不知情的人心上。时间、地点、人物、细节,具体得令人头皮发麻。这绝非凭空捏造所能为之!
      江崇脸上的悲愤凝固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致的惊怒与……不敢置信。他显然没料到,江雪衣手中掌握的细节,竟如此详尽!
      “你……你从何处听来这些胡言乱语!”江崇厉声喝道,试图以气势压人,“分明是有人蓄意编造,离间我父子,构陷朝廷重臣!陛下!此子已失心疯,其言不可信!”
      “是否胡言,一查便知。”江雪衣毫不退让,目光转向御座,“陛下,臣所述时间、地点、人物,皆可查证。相关账册副本、涉事人员(或其后人)证词、部分原始信函,臣已整理成卷,连同奏章,一并呈上。人证之中,尚有数位关键人物在京,陛下可随时传召讯问。西境军饷案、臣叔父暴毙案,皆尘封多年,疑点重重。今日既然提起,恳请陛下下旨,重查此二案,以还真相,以安忠魂,以正朝纲!”
      重查旧案!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千层浪!
      当年谢霆通敌案,是陛下钦定铁案!江枫眠暴毙,亦有定论!重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陛下可能错了?意味着朝局要发生惊天动地的震荡?
      “陛下!不可!”立刻有老臣出列,急声道,“谢霆通敌,证据确凿,先帝当年已有圣裁!岂可因小兒一言而翻案?此例一开,国法威严何在?”
      “江御史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并无实据!岂可因捕风捉影之语,便重启大案,动摇国本?请陛下三思!”
      反对之声再起,此次不仅是江党,许多中立甚至清流官员也出言反对。翻旧案,牵涉太广,动静太大,无人愿意看到朝局动荡。
      嘉平帝脸色变幻,握着奏章的手微微颤抖。他老了,精力不济,最怕的就是这种牵扯旧事、动摇根本的大案。他不由看向一直沉默的几位阁老,又看向神色各异的百官,最后,目光落在殿中那两道身影上——跪得笔直、面色苍白的儿子,和同样跪着、却面沉如水、眼神阴鸷的首辅。
      一时间,竟是难以决断。
      就在这僵持时刻,一直作壁上观的谢长离,又轻笑了一声。
      “吵什么?”他懒洋洋开口,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江御史不是说了吗,人证物证俱在,就在宫门外候着。是真是假,拉进来问问,不就知道了?陛下在这儿听你们吵半天,有什么用?”
      他转向嘉平帝,随意一拱手:“陛下,臣觉得江御史说得在理。有没有罪,查查不就知道了?若是诬告,正好还江相一个清白,再把诬告之人砍了,以儆效尤。若是真的……”
      他拖长语调,目光扫过面色惨白的几位官员,最后落在江崇脸上,笑得意味深长。
      “……那该砍谁的脑袋,就砍谁的。多简单的事儿。”
      “谢长离!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煽风点火!”有官员怒斥。
      “我胡言?”谢长离挑眉,“我说的不是实话?陛下在这儿听你们扯皮,能扯出真相来?江御史把证据都捧到御前了,你们拦着不让查,是心里有鬼啊,还是……怕查出点什么不该查的?”
      这话就诛心了。顿时无人敢再接话。
      嘉平帝胸膛起伏,显然被这混乱局面气得不清。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奏章,又看看下面跪着的两人,再看看一脸惫懒、眼神却冷冽如刀的谢长离,终于,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够了!”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沉闷巨响。
      殿中瞬间鸦雀无声。
      嘉平帝胸口起伏,喘息片刻,才嘶声道:“江雪衣。”
      “臣在。”
      “你所奏之事,干系重大。朕……准你所请,着三法司会同宗□□,重查嘉平十一年西境军饷案,及……江枫眠暴毙一案。”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江崇,“在案情未明之前,首辅江崇,暂停一切职务,于府中静思,无旨不得出,不得与外界交通。一应政务,暂由次辅代理。”
      “陛下!”江崇猛地抬头,眼中终于露出一丝骇然。
      “至于你,”嘉平帝不看他,只盯着江雪衣,缓缓道,“江雪衣,举证弹劾,乃御史之责。然子告父,终是有违人伦。在案情查清之前,你亦卸去御史中丞之职,于府中待参,不得离京。涉案一应人证、物证,交由三法司封存查验。退朝!”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在内侍搀扶下,起身拂袖而去。
      “退——朝——”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动弹。这就……退了?首辅被停职软禁?弹劾父亲的儿子也被停职待参?案子交三法司重查?
      一场足以掀翻朝堂的风暴,就以这样各打五十大板、暂缓处理的方式,仓促拉开了序幕?
      江崇缓缓站起身,因为跪得久了,身形微微晃了晃。他看也不看身旁的江雪衣,甚至没有理会任何上前想说话的官员,只挺直脊背,一步步,向着殿外走去。深紫色的官袍背影,在晨光中,竟显出几分僵硬的萧索。
      江雪衣也站起身,膝盖传来刺痛。他面色苍白如纸,唯有眼神依旧平静。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也向殿外走去。步伐很稳,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对峙,耗尽心力、与生父决裂的人,不是他。
      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背上,复杂难言。有惊骇,有鄙夷,有畏惧,也有极少数隐晦的……钦佩。
      谢长离倚在柱子上,看着那一绯一紫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金銮殿,走入那灿烂得有些刺眼的朝阳之中。
      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深处,翻涌着谁也看不懂的情绪。
      “有点意思。”他低低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江雪衣……你还真敢啊。”
      他直起身,弹了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也懒洋洋地踱步而出。经过江雪衣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第一步,走得不错。接下来,可别摔死了,江、大、人。”
      说罢,也不看江雪衣反应,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晃悠悠地走远了。
      江雪衣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目。他只是望着前方,父亲那越来越远的、挺直却僵硬的背影,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掌心,那枚染血的残玉,硌得生疼。
      朝阳如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尽头,是巍峨宫门投下的、浓重如墨的阴影。
      他知道,从踏出这扇宫门开始,真正的腥风血雨,才刚要来临。
      父亲不会坐以待毙。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不会轻易断裂。而他自己,也已再无退路。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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