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共生

　　凌晨一点二十七分，物理实验室的灯还亮着。

　　白炽的光打在桌面上，电脑屏幕亮着，蓝莹莹的，映着赵曜的脸。他已经坐了四十分钟。背挺得很直，后颈有些酸。手虚放在鼠标上方，一直没动。

　　陈玥在他对面。半张实验台被草稿纸覆盖。纸面上写满公式，数字和字母挤在一起。大部分算式都只写到一半，后面跟着一团乱线，或者干脆空着。手边还有几张揉皱的纸。

　　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小时了。

　　这道题很难。两人各自知道该怎么做，但合在一起，思路却总是卡住。

　　“不行。”赵曜说。声音有点干。他松开鼠标，手垂下来，指尖微微发抖。他握了一下拳，又松开。

　　“边界条件处理不了。”他看着屏幕，眼睛因为长时间凝视而有些失焦，“无论设什么初始值，迭代几次后就乱了。全乱了。”

　　陈玥没吭声。他看着自己最后写的一行公式，知道问题在哪：算式成立，但实际不成立。

　　“重来。”赵曜说。他伸手去够鼠标，指尖刚碰到冰冷的塑料，又缩了回来。他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他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

　　实验室里很静。只有电脑风扇低微的嗡鸣，和远处水管规律的滴水声。嗒。嗒。嗒。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

　　陈玥放下笔。笔从指间滑脱，滚过台面，掉在地上。“嗒”的一声轻响。

　　他没去捡。

　　“我脑子转不动了。”他说。

　　赵曜抬起头。灯光从他头顶正上方照下来，眼窝陷在阴影里。他嘴唇抿着，看起来很疲惫。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谁也没移开视线。

　　赵曜伸手，拉开搁在旁边的书包。他翻找了一下，拿出两样东西。一盒能量棒，还有一袋小熊饼干。

　　饼干包装是亮黄色的，上面印着卡通熊的笑脸。赵曜撕开包装袋，发出“刺啦”一声。他把饼干倒在铺开的草稿纸上。棕色的小熊形状饼干，七零八落地落在黑色公式和蓝色坐标线之间。

　　“吃吗？”他问。

　　陈玥看了看那些小熊。他伸手，拿了一块。

　　放进嘴里。很甜。糖的味道迅速在舌头上化开。赵曜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陈玥问。声音因为含着饼干有些含糊。

　　“以前买的。”赵曜说，视线落在饼干上，“补糖分快。”

　　陈玥又拿了一块。甜味很重，但不算腻。他舔掉指尖沾上的糖粒。

　　“我上一次熬到这么晚，”陈玥说，“还是以前打游戏的时候。”

　　赵曜看向他。

　　“一个游戏。要让一艘小飞船，在几颗行星之间找一条燃料最短的路线。”陈玥看着桌上散落的饼干，“有点像刚才那个模型。但比这个简单很多。”

　　“然后呢？”

　　“我失败了十七次。第十八次，我漏了一个步骤，歪打正着，反而过去了。”

　　陈玥扯了一下嘴角，像笑，但没声音。笑意很快没了。

　　赵曜沉默。他吃完第三块饼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装袋的塑料边缘，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我妈，”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没病的时候，会在我熬夜时端一碗酒酿圆子进来。”

　　陈玥看向他。

　　赵曜没看陈玥，目光落在实验台角落一个烧杯留下的水渍印上。“她说甜食补脑。但超市买的冰冻圆子，质量不好。有时候煮久了，外面软了，芯子还没熟透。”

　　他停住。喉咙动了动。

　　“很甜。太甜了。”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后来她病了，就没人煮了。我自己试过一次。”他顿了顿，“煮糊了。锅底一层焦黑。”

　　他也笑了一下，很短的气音。“我连这个都做不好。”

　　“说不定，”陈玥拿起第四块饼干，糖沾在指腹上，“是圆子的问题呢。”

　　他顿了顿，目光不自然地移到草稿纸上。“那个模型，”他转开话题，“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

　　赵曜等着他继续说。

　　“不是让物理过程去配合数学框架。”陈玥用沾着糖的指背，点了点纸面一个断裂的公式，“而是用数学工具，去描述物理本身。保持它原来的样子。”

　　赵曜想了想。他没说话，食指的指节在实验台面上轻轻敲了三下。

　　笃。笃。笃。

　　“对。”他说。

　　他们回到电脑前。动作慢了一些，不再那么急。赵曜重新调出原始数据，屏幕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陈玥拿起橡皮，擦掉草稿纸上一大片区域。橡皮屑落下，他吹了口气，灰白的屑末飘散。他重新开始写。

　　时间流过去。窗外，浓黑的天色开始松动，透出一种很深的蓝色。东边天际，云层后面，渗出一丝极淡的灰白。

　　陈玥看着屏幕上重新分布的数据点，忽然开口：

　　“感觉我们现在这样有点像那个游戏里不按预定路线走的行星。”

　　说完他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把游戏和正经题目混在一起。

　　但赵曜愣住了。他盯着屏幕，瞳孔微微收缩。然后，他猛地转向陈玥。

　　“不按路线的行星……”他低声重复，语速很快，“没有固定路径。但它受周围所有引力的拉扯。所有…”

　　他转回屏幕，手指敲击键盘。声音清脆密集。陈玥看着他拖动鼠标，将散乱的数据点连接、分组、赋予不同的权重。

　　“如果我们不预设路径，”赵曜一边敲一边说，声音带着压不住的兴奋，“只建立引力场的分布模型，让数据点自己寻找关联……”

　　思路的闸门打开了。

　　陈玥立刻俯身，在刚擦净的草稿纸区域飞快书写。这次不再强求格式完美，允许算式有跳跃，有留白，有不确定的系数。写满半页，他撕下来，推到赵曜手边。

　　赵曜扫了一眼，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快。

　　两人不再说话。实验室里只剩下键盘有节奏的嗒嗒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袋饼干放在两人中间，谁饿了就拿一块。

　　凌晨四点左右，第一组有效数据出现在屏幕上。

　　虽然不是最终的理想结果，但终于不再混乱，数据点聚拢成有意义的形状。

　　赵曜移动鼠标，点击保存。然后，他向前一趴，整张脸埋进交叠的手臂里。

　　陈玥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眼皮内部，能感觉到灯光透过来的、一片温暖的暗红色。耳边，能听到赵曜压抑的、绵长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腔里，缓慢而沉重的心跳。

　　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赵曜的声音闷闷地从手臂间传来：

　　“陈玥。”

　　“嗯？”

　　“酒酿圆子……”他停顿了一下，气息拂过实验台的白漆表面，“下次，我再试试。看能不能煮好。”

　　陈玥睁开眼睛。赵曜的脸还深埋着，只露出黑发和通红的耳廓。声音听不出情绪。

　　东边窗户透进的天光更明显了。灰白色，很淡，但确实亮了。

　　“……好。”陈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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