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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宴
周五下午三点,林措站在校门口,身上的新衣服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等待被验货的商品。
这次的“包装”比昨天更精致:米白色羊绒针织衫,浅灰色休闲裤,配一双他连牌子都念不出来的白色板鞋。贺知砚甚至让人送来了全套护肤用品,勒令他在洗手间用了才准出门——“别让我妈觉得我亏待你”,贺知砚的原话。
林措第一次知道护肤品有那么多步骤,糊在脸上黏腻腻的。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被精心打理过的脸,觉得自己离那个穿着补丁校服的林措越来越远。
贺知砚的车准时出现。上车时,林措闻到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不是车里的香薰,而是从贺知砚身上传来的。他今天也穿得很正式,深灰色西装外套配白衬衫,领带系得一丝不苟。
“紧张?”贺知砚问,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手机。
“……有一点。”
“不用紧张。”贺知砚说,但林措注意到他的指节微微发白,“我妈不会吃了你。”
这话毫无安慰效果。
车子驶向城西的高档住宅区。林措看着窗外越来越稀疏的行人和越来越宽敞的街道,手心开始冒汗。他拿出手机想转移注意力,却看到锁屏上赵惠发来的消息:
“小措,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下周可以出院了。你最近学习忙吗?注意身体。”
文字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林措盯着那个表情,鼻子突然一酸。赵惠很少用表情包,这个微笑大概是护士或者病友教的。
他打字回复:“不忙。妈你好好休息,出院那天我去接你。”
消息发出去的同时,车子停在一栋独栋别墅前。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花园里种着整齐的园艺植物,喷泉在午后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林措把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一口气。
“记住,”贺知砚下车前转头看他,“少说话,多微笑。我妈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撒谎,但也别全说。”
“……知道了。”
别墅内部比林措想象中更冷清。挑高的大厅里陈列着抽象画和雕塑,家具线条极简,色调统一为黑白灰。一个四十多岁、穿着旗袍的女人迎上来,笑容标准得像酒店前台:
“知砚回来了,夫人在茶室等你们。”
贺知砚点点头,带着林措穿过走廊。林措注意到墙上挂着不少合影,都是贺知砚和父母在不同场合的照片:颁奖典礼、音乐会开幕、慈善晚宴……每一张都完美得像杂志封面。
茶室在走廊尽头。推开门,林措第一眼看见的是整面墙的落地窗,窗外是个精心打理过的日式枯山水庭院。然后他才注意到坐在茶桌后的女人。
孟曼君。
即使只看过照片,林措也一眼认出了她。和照片上一样,她保养得极好,看起来顶多三十五六。深蓝色丝质衬衫配白色阔腿裤,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她正在泡茶,动作优雅从容,像在表演某种仪式。
“妈。”贺知砚的声音比平时更恭敬。
孟曼君抬眼看过来,目光先在儿子身上停留片刻,然后落到林措身上。那眼神很平静,却像X光,瞬间把林措从里到外扫描了一遍。
“来了?”她微笑,示意他们坐下,“这位就是林措同学吧?听知砚提过你。”
林措僵硬地点头:“阿姨好。”
“坐。”
三人围着茶桌坐下。孟曼君给每人倒了一杯茶,动作行云流水。茶杯是薄胎白瓷,茶汤澄澈,香气清雅。
“听说你母亲住院了?”孟曼君开门见山,“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林措攥紧膝盖上的手,“谢谢阿姨关心。”
“应该的。知砚跟我说了,是你运动会受伤时他送你去的医院,这才认识。”孟曼君抿了口茶,语气温和,“这孩子从小热心,看见同学有困难就想帮忙。这次你母亲的事,也是他跟我提的,说家里条件不太好,问能不能帮上忙。”
林措愣了一下,看向贺知砚。对方垂着眼,专注地看着茶杯,没接话。
“我们贺家一直提倡回馈社会。”孟曼君继续说,笑容得体,“所以我就联系了几个朋友,给医院打了招呼。能帮到你母亲,我们也高兴。”
这番话滴水不漏,把一场交易包装成了慈善。林措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点头:“谢谢阿姨。”
“不用客气。”孟曼君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听说你成绩很好?年级前三十?”
“……嗯。”
“那很优秀啊。”孟曼君微笑,“知砚从小学习就不用我操心,你们可以多交流。对了,你是哪个班的?”
“高二七班。”
“七班……班主任是李老师吧?她教学很认真。”孟曼君像闲话家常,但每个问题都带着精准的探询,“你家住哪一片?”
林措的心脏一紧。他不想说,但贺知砚在桌下轻轻碰了碰他的腿。
“……城东。”
“城东不错,生活气息浓。”孟曼君点头,又问,“父母是做什么的?”
来了。最致命的问题。
林措的喉咙发干:“我父亲……很早就离开了。母亲以前在纺织厂工作,现在生病在家。”
他说得很简略,但足够让孟曼君拼凑出全貌。果然,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深了些。
“这样啊……”她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了吹,“那你很不容易。既要学习,又要照顾母亲。”
林措垂下眼,没说话。
茶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庭院里竹制添水装置发出的清脆声响——咯哒,咯哒,像倒计时。
“知砚,”孟曼君忽然转向儿子,“白瑶下周二回国,她妈妈说想约我们两家一起吃个饭。你看看时间?”
贺知砚抬眼:“下周二我有物理竞赛培训。”
“培训可以请假。”孟曼君的语气温柔,却不容反驳,“白瑶这次特意提前回来,就是想见见你。你们小时候不是玩得很好吗?”
“那是小时候。”
“长大了也可以重新熟悉。”孟曼君微笑,“白瑶现在在剑桥读经济,跟你以后的方向很契合。你们会有很多共同话题。”
林措低着头,盯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水波晃动,那张脸扭曲变形。
“妈,”贺知砚的声音很平静,“我现在有林措了。”
茶室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孟曼君脸上的笑容淡了淡,但很快恢复:“同学之间的友谊是好事。但知砚,你要清楚什么才是长久的、对你有益的关系。”
她看向林措,语气依然温和:“林同学,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们不能做朋友。只是知砚这个年纪,容易把一时的好感当成……”
她顿了顿,选了个词:“当成特别的东西。但等你们长大就会明白,人生有很多阶段,每个阶段会遇到不同的人。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每个字都像裹着糖衣的针,扎进肉里,开始时是甜的,然后才感觉到疼。
林措抬起头,直视孟曼君:“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
孟曼君似乎有些意外他的直白,但笑容不变:“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听说你母亲后续治疗还需要不少费用?这样,我做主,再给你母亲申请一份医疗补助,应该能覆盖未来半年的开销。”
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当是感谢你……陪知砚度过这个阶段。”
这句话的潜台词太明显:拿了钱,识相点,该走的时候就走。
林措的手指在桌下攥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想起医院里赵惠发来的微笑表情,想起那条“下周可以出院”的消息,想起那些昂贵的药,那些他付不起的费用。
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谢谢阿姨。”
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
贺知砚猛地转头看他,眼神复杂。林措避开了他的视线。
孟曼君满意地点头:“不用谢。来,喝茶,凉了就不好喝了。”
接下来的半小时像一场漫长的凌迟。孟曼君优雅地泡茶、倒茶、聊茶道,偶尔问林措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贺知砚几乎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脸色越来越冷。
终于,孟曼君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知砚,你送林同学回去吧。司机在门口等。”
逐客令下得含蓄又直接。
两人起身告辞。走到茶室门口时,孟曼君忽然叫住林措:
“林同学。”
林措回头。
孟曼君站在窗前,夕阳给她镀上一层金边。她的笑容依然得体,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冰冷而坚硬:
“人生就像下棋,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棋子,该在什么位置。”她轻轻晃动手里的茶杯,“有些位置看起来光鲜,但不属于你的,强求只会摔得粉身碎骨。”
林措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点头:“我记住了。”
走出别墅时,晚风很凉。林措裹紧了针织衫,却还是觉得冷。
车子驶出小区,汇入晚高峰的车流。车厢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窒息。
“为什么答应?”贺知砚突然开口,声音紧绷,“为什么答应拿她的钱?”
林措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语气平淡:“因为我需要。”
“我可以给你!”
“然后呢?”林措转过头,第一次用这样尖锐的语气对贺知砚说话,“然后继续被你掌控?继续当你的宠物?贺知砚,你妈说得对,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给我的,我永远还不起。但至少她的钱,我可以当成慈善接受,不用把自己卖给你。”
贺知砚盯着他,眼神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你以为拿了她的钱就能摆脱我?”
“至少我能喘口气。”林措笑了,笑容很苦,“你知道吗,刚才坐在那里,我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梗——‘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多可笑,我的齿轮从出生就卡住了,而你和你妈在讨论怎么给它上油,让它按照你们想要的方向转。”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但对我来说,人生就是一条轨道,从城中村的巷子到医院的病房,再到你家的茶室。而你们这些人,是坐在观光列车里经过我的旷野,指指点点,说风景不错,但不会下车。”
贺知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松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林措没给他机会。
“最后一个梗,”林措看着他,眼神疲惫,“‘无所谓,我会溺爱’。你是想这么说吗?贺知砚,你给的从来不是爱,是溺水的绳子。你在把我往下拽,还美其名曰救我。”
车厢里陷入死寂。
贺知砚的表情从愤怒到错愕,最后变成一种林措从未见过的、近乎狼狈的空白。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林措——不是那个穿着廉价衣服的贫穷优等生,不是那个在器材室被他强吻的脆弱猎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会疼会恨会反抗的人。
良久,贺知砚别开脸,看向窗外:“……对不起。”
声音很轻,轻到林措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对不起。”贺知砚重复,声音沙哑,“为我妈,也为我。”
林措愣住了。他准备好的所有反击、所有尖锐的话,突然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下。林措拉开车门,准备下车时,贺知砚叫住他:
“医疗补助的事,我会处理好。不会让你妈知道来源。”
“……谢谢。”
“还有,”贺知砚顿了顿,“下周二……我不会去见白瑶。”
林措动作一顿,没有回头:“那是你的事。”
他下车,关上车门。车子没有立刻开走,他也没有立刻离开。两人隔着车窗玻璃对视,像隔着两个世界。
最后林措转身走进医院大楼。
电梯里,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针织衫柔软的质地包裹着他,却暖不起来。
他拿出手机,看到赵惠又发来一条消息:
“护士说,有个慈善基金会愿意承担我出院后的康复费用。小措,妈妈好像开始走运了。”
文字后面又是一个微笑表情。
林措盯着屏幕,眼睛开始发涩。他打字:“妈,我下周去接你出院。我们……重新开始。”
消息发出去后,他把脸埋进臂弯里。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12楼到了,门打开,林措擦擦眼睛,站起身。
走廊的灯光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银链子,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这次他没有摘。
因为突然意识到,有些枷锁,戴久了,就长进肉里了。
摘掉,反而会更疼。
他走向母亲的病房,脚步很慢,但很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贺知砚发来的短信:
“下周开始,你不用每天等我了。需要的时候,我会找你。”
林措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然后回了一个字:
“好。”
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
推开病房门时,赵惠正靠在床头看书,看见他,眼睛弯起来:
“小措,回来了?今天怎么穿这么好看?”
林措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握住母亲的手:“同学送的。”
“同学对你真好。”赵惠感叹,反握住他的手,“等妈妈出院了,请人家来家里吃个饭吧?虽然咱们家没什么好招待的……”
“嗯。”林措点头,声音有点哑,“等他……有时间的时候。”
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一片倒置的星空。
林措看着那些光,忽然想起贺知砚家茶室外的枯山水庭院。那些沙子被耙出精致的纹路,像凝固的波浪,美得没有生命。
而他,宁可在真正的泥泞里挣扎,也不要活在那样精致的沙盘里。
“妈,”他轻声说,“等你出院了,我们搬个家吧。找个阳光好点的房子。”
赵惠愣了愣,然后笑了:“好。听你的。”
林措也笑了。笑容很浅,但真实。
这是他这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
窗外的城市依旧繁华,依旧冷漠。
但至少在这个小小的病房里,有温暖的灯光,有母亲的手,还有一点点,重新开始的希望。
至于手腕上的银链子,就让它戴着吧。
总有一天,它会变成伤疤。
而伤疤,是不会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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