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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春天来得悄无声息。
段肆尘发现时,是某天早晨走出帐篷,看见湖边的一小片草地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色。嫩芽很细,很脆弱,但在枯黄的草原上格外显眼,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翡翠碎屑。
“草绿了。”他对身后的多吉说。
多吉走到他身边,蹲下摸了摸那些嫩芽:“嗯,春天到了。羊群该转场了。”
“转场?”
“往海拔更高的夏季牧场走。”多吉站起身,望向远方连绵的雪山,“草一茬一茬地长,牧民就跟着草走。这是草原的规矩。”
段肆尘学着他的样子望向雪山。那些山他已经很熟悉了——早晨什么颜色,中午什么颜色,傍晚什么颜色,他都能背出来。但每次看,还是会被那种庄严的美震撼。
“我们要一起去吗?”他问。
多吉转头看他,眼里有笑意:“你想去吗?”
“想。”段肆尘点头,“你在哪,我在哪。”
这是他们之间的新约定。从那个夕阳下的拥抱开始,从那句“回家”开始,段肆尘正式留了下来。不是客人,不是过客,是家人,是爱人,是这片草原上新的居民。
决定转场的第二天,整个牧场都忙碌起来。
罗布和邻居们一起检查羊圈,修补栅栏。卓玛在打包锅碗瓢盆,把唐卡和珍贵物品仔细包裹。多吉带着段肆尘整理马鞍和驮包,把帐篷拆下来,折叠整齐。
段肆尘学得很快。他已经能熟练地打酥油茶,能分辨哪片草场适合放牧,能听懂简单的藏语指令。他甚至有了自己的藏语名字——是卓玛给他起的,叫“扎西达瓦”,意思是吉祥的月亮。
“为什么是月亮?”段肆尘问。
卓玛用生硬的汉语解释:“你像月亮,温柔,安静,晚上才最亮。”
多吉在旁边笑:“她说你白天闷,晚上话多。”
段肆尘瞪他一眼,但心里是暖的。
转场那天,天还没亮他们就出发了。
队伍很长——罗布和卓玛骑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羊群,像一片移动的云。多吉和段肆尘负责殿后,照看那些掉队的小羊。
岗巴和那匹棕马都驮着行李,走得有些吃力,但步伐依然稳健。段肆尘没有骑马,而是和多吉一起步行。他说想用脚丈量这片土地,想记住每一步的感觉。
晨光熹微时,他们翻过第一个垭口。段肆尘回头望去,措那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块遗落的蓝宝石。
“舍不得?”多吉问。
“有点。”段肆尘承认,“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还会回来的。”多吉拍拍他的肩,“秋天草黄了,我们就转回来。草原就是这样,一圈一圈,像生命的轮回。”
他们继续前行。羊群哗哗地叫,蹄声杂沓,铃铛叮当,组成草原特有的交响乐。段肆尘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
“干什么?”多吉问。
“记下来。”段肆尘说,“记下今天,记下这条路,记下这些羊的叫声。等我老了,可以翻开来看看。”
多吉笑了:“你已经开始想老了以后的事了?”
“嗯。”段肆尘认真地点头,“想和你一起老,在草原上,看着羊群长大,看着雪山变老。”
多吉没说话,只是握了握他的手。他们的手都很粗糙了——段肆尘的掌心起了薄茧,是多吉教他握缰绳、握工具磨出来的。但两双手握在一起时,那种粗糙的触感反而让人安心。
中午,队伍在一片背风的山坡休息。卓玛拿出准备好的糌粑和风干肉,罗布点起一小堆火煮茶。羊群散开来吃草,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咩叫。
段肆尘坐在一块石头上,打开本子继续写。多吉凑过来看,发现他写的是汉字,但夹杂着一些藏语音译。
“这是什么?”多吉指着一段。
“卓玛早上唱的歌。”段肆尘说,“旋律我记不住,但歌词的音我记下来了。虽然不知道意思,但好听。”
多吉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音译,眼神变得柔软:“我教你意思。”
“真的?”
“嗯。”多吉在他身边坐下,一句一句解释:“这句是‘雪山上的雄鹰啊,你要飞向何方’...这句是‘草原上的花儿啊,你为谁开放’...最后这句是‘远方的客人啊,请留下来吧’。”
段肆尘停下笔:“最后这句...是早上卓玛唱的?”
“是。”多吉点头,“她唱给你听的,用藏语。”
段肆尘的眼睛有点热。他低下头,继续写,写得很认真,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休息后继续赶路。下午的路更难走,要穿过一片碎石坡。羊群走得小心翼翼,时不时有小石头滚落。段肆尘紧紧跟着多吉,学着他的样子选择落脚点。
“看着我的脚,”多吉回头说,“我踩哪里,你就踩哪里。”
段肆尘照做。多吉的步子很大,但很稳,每次落脚都像经过了精确计算。段肆尘跟着,一步,一步,竟也走出了节奏感。
穿过碎石坡,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开阔的山谷,三面环山,谷底有一条清澈的溪流,草长得比山下更茂盛,绿油油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到了。”多吉说,“夏季牧场。”
罗布已经开始选搭帐篷的位置,卓玛在查看水源。羊群似乎也知道到了目的地,欢快地散开,低头吃起新鲜的嫩草。
段肆尘站在谷口,看着这片新的家园。风吹过来,带着雪山的气息和青草的清香。他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肺都被清洗了一遍。
“喜欢吗?”多吉问。
“喜欢。”段肆尘转头看他,“只要你在的地方,我都喜欢。”
搭帐篷花了些时间。这次的帐篷比冬季的大,因为要住整个夏天。罗布和多吉负责搭框架,段肆尘和卓玛铺毡毯、摆放物品。
段肆尘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这种生活——简单的劳动,明确的分工,完成后围坐在一起喝碗热茶的满足感。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工作的压力,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实。
晚上,新帐篷里第一次生起火。炉火很旺,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卓玛煮了一锅肉汤,里面加了新鲜的野菜,味道格外鲜美。
饭后,罗布拿出一个陶罐,是青稞酒。他倒了四碗,每人一碗。
“庆祝,”罗布用生硬的汉语说,“新家,新生活。”
他们碰碗,酒液在碗里晃动,映着火光。段肆尘喝了一大口,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但随后涌起的暖意很舒服。
多吉看着他被酒呛到的样子,笑着拍他的背:“慢点喝。”
“高兴。”段肆尘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高兴。”
那晚他睡得特别沉。梦里没有迷路,没有追赶,只有一片无垠的草原,和身边那个温暖的身影。
夏季牧场的生活节奏很慢。
每天清晨,段肆尘和多吉一起赶羊群去草场。中午,他们在溪边休息,吃随身带的干粮。下午,羊群吃饱了,慢悠悠地回圈,他们跟在后面,看夕阳把雪山染成金色。
段肆尘开始学更多的藏语。不仅仅是日常用语,还有歌谣、故事、古老的传说。多吉教得很耐心,一个词一个词地纠正他的发音。
“这句话怎么说?”有天下午,段肆尘指着溪水里的一块石头问。石头很特别,上面有天然形成的纹路,像文字。
多吉看了一眼:“‘石头上写着古老的经文,只有风能读懂’。”
“真的有这种说法?”
“有。”多吉弯腰捡起石头,擦去上面的水渍,“藏族人相信,万物都有灵。山会说话,水会唱歌,石头会记录故事。”
他把石头递给段肆尘:“这块送你。上面有你的名字。”
段肆尘仔细看,发现那些纹路确实有点像汉字“尘”的变体。他笑了:“你编的。”
“真的。”多吉认真地说,“山神知道你来了,所以在石头上刻了你的名字。让我找到,送给你。”
段肆尘握紧石头,感觉它温润的触感:“多吉,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跟你学的。”多吉笑,“汉人的浪漫。”
日子一天天过去,段肆尘的本子写满了大半本。他记下了每一天的天气,记下了羊群的变化,记下了卓玛教的歌谣,记下了多吉说的每一句情话。
有天晚上,他翻看之前的记录,忽然发现一个规律——每隔七天,多吉就会带他去一个特别的地方,做一件特别的事。
第一周,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小海子,多吉教他在水面上打水漂。
第二周,他们爬上一座小山,在多吉童年的秘密基地里看星星。
第三周,他们找到一处温泉,在雪山下泡了第一次露天浴。
第四周...
“明天是第四周了。”段肆尘合上本子,看向正在磨刀的多吉,“我们要去哪里?”
多吉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你发现了?”
“嗯。”段肆尘点头,“你在给我创造回忆,每周一个。”
多吉笑了,笑容在炉火映照下格外温柔:“不是创造,是分享。把我生命里重要的地方,重要的事,都分享给你。”
“那明天分享什么?”
“明天,”多吉神秘地说,“带你去刻玛尼石。”
第二天一早,他们骑马出发。没有赶羊,没有带很多行李,只是两个人,两匹马,和一个小包裹。
目的地是一个小时路程外的一处崖壁。崖面很平,上面已经刻满了大大小小的藏文经文,有些已经很模糊了,有些还很清晰。
“这里是附近的牧民常来的地方。”多吉下马解释,“有喜事来刻一块,有难事也来刻一块。石头记得一切。”
他从包裹里拿出工具——一把小锤子,几根不同粗细的钢钎。
“想刻什么?”多吉问。
段肆尘想了想:“刻我们的名字。用藏文。”
多吉点点头,选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他先用手抚摸石面,感受纹理,然后拿起钢钎和锤子。
叮,叮,叮。
敲击声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多吉的动作很稳,每一锤的力度都恰到好处。石屑飞溅,藏文的笔画逐渐显现。
段肆尘站在一旁看着。他注意到多吉刻的不是简单的“多吉”和“扎西达瓦”,而是一句完整的藏文。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多吉没有停手:“等下告诉你。”
刻了大概半小时,字完成了。多吉放下工具,吹去石屑。藏文字体很漂亮,笔画流畅,像舞蹈的姿态。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段肆尘问。
多吉指着那些字,一字一句翻译:
“多吉·岗日和段肆尘,在此山盟约。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段肆尘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看着那些字,看着多吉沾了石屑的手,看着崖壁上其他那些或新或旧的刻痕——每一道,都是一段誓言,一个故事,一个生命。
“为什么...”他哽咽着问,“为什么选这里?为什么用这种方式?”
多吉擦擦手,转身面对他:“因为石头比人长久。我们可能会老,会死,会被遗忘。但这些石头会一直在这里,带着我们的名字,我们的誓言,直到风把它磨平,雨把它洗净。”
他握住段肆尘的手:“到那时,我们的骨肉早就化成了泥土,滋养了草原。但曾经有两个人,在这里爱过,誓过,这就够了。”
段肆尘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这一次,多吉没有说“别哭”,只是抱着他,任他哭。
哭够了,段肆尘抬起头:“我也要刻。”
“你?”
“嗯。”段肆尘抹去眼泪,“我也要留下我的印记。”
多吉把工具递给他。段肆尘的手有点抖,但他握得很紧。他选了一块小一点的石头,回忆着多吉教他的藏文字母,开始刻。
他刻得很慢,很笨拙,好几次差点敲到手。但多吉没有帮忙,只是在旁边看着,眼神温柔。
一个小时后,段肆尘终于完成了。他刻的不是藏文,是汉字,两个简单的字:
“尘”和“吉”。
“为什么是汉字?”多吉问。
“因为这是我的印记。”段肆尘说,“我是汉人,我用汉字。但这两个字,是给你的。”
他把石头递给多吉:“尘,是我。吉,是你。放在一起,就是我们的故事。”
多吉接过石头,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好。”他说,“我们的故事。”
他们把两块石头放在一起。大的刻着藏文誓言,小的刻着汉字名字。像一对誓言,互相印证,互相守护。
下山时,夕阳正红。他们骑马并肩而行,手链叮铃作响,蓝曜石在衣襟下微微发烫。
“多吉。”段肆尘在马上侧过头。
“嗯?”
“我会一直在这里。”段肆尘说,“不是试试看,不是暂时,是一直。直到我变成草原上的一捧土,雪山前的一缕风。”
多吉看着他,夕阳把他的眼睛照成金色。
“我知道。”他说,“从你回来的那天,我就知道了。”
他们继续前行,马蹄踏在柔软的草地上,几乎没有声音。远处,夏季牧场的帐篷已经升起了炊烟,卓玛在准备晚饭,罗布在修补羊圈。
生活还在继续,平凡,真实,充满烟火气。
而崖壁上的那些字,在夕阳下闪着微弱的光。它们不会说话,不会移动,只是静静地在那里,记录着两个男人在这个春天的下午,许下的誓言。
石书无言,但爱有声。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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