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杯酒

　　“没想到今岁漕运事宜结束后，初十那日他果真请来了薛有玉，而且郑政还拿出了他私下记录的账簿，只因今岁江南收成极好，粮食充足，上交的量比往年多了三成，他们能贪的自然也多。且郑政点名要次月作陪，原本次月那日是要休息的，但我想这个时机实在难得，便忍不住将此消息告诉了次月，她也决定试一试，哪怕抄录几页账目也算证据。”

　　秦兮听到这里，想起来洛阳前与师父正于江南游历，亲眼所见当地的里正和县令催缴粮食布匹，若她没记错，当时上交的数量远不止多了三成之数，还在此基础上加征了其他损耗与脚直。

　　不需曲娘再说，秦兮也能猜到后来的情形，必定是郑政与薛有玉发现了次月的意图，才将她杀害，并嫁祸给了恰巧赶来的吕幸。

　　而秦兮不免惊叹，自杀人之后再到找人目击并报案，这些举动未免太过流畅迅速，所以当日月临楼内还留有他们的人在暗中监视？

　　“所以次月是被发现之后才被刺死的对吗？”秦兮接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么匕首是谁的？若是那二人或其手下之人的，为何将凶器留下？”

　　“匕首，是我给次月的。”曲娘再次掩面而泣，“郑薛二人不让我或是其他人作陪，所以我便给了次月一把匕首，原本是用来给她防身的，没想到却害死了她……”

　　“不对，按照仵作手实所说，次月原本是要用来防身的甚至是用来杀薛有玉的，只是敌不过那两人被杀害了。况且即便没这把匕首，只要他们发现次月的意图，次月便难以逃脱。这个做法的确过于冒险。”

　　秦兮眉心紧皱，握剑的手心硌得生疼，未曾想到次月与曲娘为了报仇能隐忍布局至此，只是仅靠她二人这三年时间，便能做得如此吗？

　　“但你与次月的决心令我敬佩，我于江南亦见过无数加征钱粮的不公之举，你们不仅是在为家人、为自己讨回公道，亦是为江南的无数的百姓、为那些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秦兮轻扶曲娘右肩：“可惜没能拿到那本账簿作为证据，但仵作验出次月舌下有两颗橘籽，我猜是她故意藏于舌下，以证郑薛二人贪墨之罪。”

　　她屈身为次月擦干净墓碑的雨水和泥土，安静地烧了些纸钱，然后才将曲娘搀扶起来。

　　“曲娘，你今后作何打算？”

　　“那日月娘身死、吕幸被带走，楼内恐怕还有人监视，我不敢声张，只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并一口咬定是吕幸杀了月娘，否则便和月娘一样会被灭口。我使了银钱贿赂搜查的官兵和郑政身边的人，希望令郑薛二人以为我和他们在一条船上，但我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一旦事情败露，我便是第一个被灭口的人，除非我上告洛阳府衙！次月、吕幸接连身死，这几日我已想清楚了，即便斗不过他们，我却还想一试，只要有更多人知晓他们的恶行便值了！”

　　“不，洛阳府衙的水比我们想象得深，此事还是交给我吧，你可还照着前两日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留在月临楼，我会尽快找到证据，若是我能令其定罪，便叫你做指认他们的证人。至于阿雀，她仍为我留在南市一家邸店，且还病着，亦不是长久之计。”

　　曲娘摇摇头：“不，这案子太复杂，若是将你也搅进来，月娘必不会原谅我。”

　　秦兮语气坚定道：“我来洛阳不止为查次月一案，且无论如何我已下定决心要查，若是我们都不避，只会给恶人可乘之机，故而只有你与阿雀安全之后，我才能无所顾忌。”

　　她打断了曲娘继续阻止的话，直接道明：“曲娘，还有一事，我望你能如实告知，你与次月背后之人可是臻王？次月的尸体可是他令人交予你？”

　　曲娘微微一顿，神色有些不自然：“娘子猜的是，但三年来他与我们联系甚少，只是当年助了我们一些盘楼的银钱。”

　　秦兮了然点头：“你别担心，我与臻王亦有交集，此案若有他相助只有益处。”

　　“好，我自然信娘子！”曲娘郑重道，“我在城内还有一处私宅，可将阿雀安置在那处，没人会知晓。”

　　“那宅子以前可曾住过？”

　　“不曾。”

　　秦兮思忖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些银钱给了曲娘：“你再去另租一处宅院，假意将阿雀安置在此宅，之后再将阿雀送至你的私宅。”

　　*

　　午时之后，秦兮带着曲娘与次月暂别，打算骑马返回城内，未至城门时路过一家卖汤饼的小摊。

　　阴瑟瑟的风忽起忽停，比上午时又冷了些，再加上数日担惊受累，两人的脸色皆不太好。

　　秦兮停下来，先翻身下马将曲娘扶下来。她还是那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袍，头戴兜帽，帽檐宽大看不清长相，行动间只有白皙的下颌若隐若现。

　　曲娘也换了身干净衣袍，下马后抬手将白色轻纱帷帽压住，照秦兮说的，暂时扮做一个普通妇人，与她姐妹相称。

　　“店家，两碗素汤饼。”二人进入遮风的棚内。

　　摊主笑着道：“好嘞，马上来！”

　　不多时，摊主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素汤饼端上来，秦兮自昨夜便空了的肚子便更显萧索，直至暖汤入胃，整个人才似活过来一般。

　　约莫是天气太冷，出城的人少，此时食客仅秦兮与曲娘二人，小摊稍显冷清。摊主上了汤后还笑吟吟地问起二人的来历。

　　秦兮与曲娘对视一眼却不作声，那摊主也没在意，随后便忙活手上的面饼去了。

　　“哟，落雪了！”摊主蓦地指着棚外惊喜道，“这是今岁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啊！今日我要早些收摊，回家同孩子们吃夜饭！”

　　秦兮二人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棚外，数点银白轻盈飘落，却都跌进未干的泥水里，无声消逝。

　　半碗汤饼下肚，秦兮嘴唇的血色显现，握剑的手也不再那么僵硬。见曲娘也吃好了，秦兮将银钱放在桌上，二人正欲上马离开。忽而一阵狂风卷起雪粒子飞速打过来，秦兮下意识护在曲娘身前，自己也掩住口鼻。

　　可耳畔察觉的不止是风雪的呼啸声，还有马蹄踏泥溅起水花的声音，视线里出现与天地之色相悖的黑色身影，斜下的长刀之上还有血正滴落。

　　皆是死士。

　　摊主见这阵势吓得连连后退，躲到灶台后方不敢出声。而一名死士翻身下马，三两步就走进棚中，手中长刀扬起。

　　摊主顿时目眦尽裂，连忙掏出布兜里的银钱，声音发抖：“别杀我！别杀我！我的银钱都在这里，官爷们要就拿去吧，别杀我！我还有妻儿……”

　　秦兮在棚外眼见那刀要落下，厉声一喝：“此处距离城门不过数里，尔等胆敢枉顾律法、滥杀百姓！住手——”

　　为首的死士轻哼一声，棚内举刀的死士眨眼间便将长刀砍下，摊主长嚎一声之后变没了声息，那死士将刀拔出，带起鲜血洒在灶头案板上，原本雪白的面粉瞬间被血色染红，刺目至极。

　　曲娘早已被吓得发抖，哭声压在嗓子里：“他方才还说要早些回家与孩子吃夜饭，这些人，这些人是……”

　　察觉曲娘抓她的手指在用力，秦兮也早已眼眶通红，喉间酸涩难忍，却只能压低声音对她道：“会骑马吗？”

　　曲娘哭着摇头：“我不会丢下娘子一人离开的。他们必是凶手派来杀我的，连无辜百姓都不放过。娘子，你别管我了，还是先走吧。”

　　秦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咬着那七人，沉了沉声音：“那你抓紧我，即便要离开，我们也一同离开！他们要杀你，也得问我手中的剑是否答应！”

　　话音刚落，七名死士勒紧缰绳时举起长刀，纷纷冲着二人奔来，攻势极猛极快，仿佛能听见冰刃破空而来的碎裂声。他们环在秦兮二人一马周围，刹那间便要动手。

　　银色的剑光穿雪而过，秦兮握剑直上，将其中一人的刀挑开，微一压身的刹那将曲娘提上马背，她挡在马背前，目光逡巡四周，随手将一剑送进近旁急袭的一名死士的马肚，嘶鸣应声而起，秦兮趁此间隙翻身上马，抓紧缰绳用力一勒，目光决绝。

　　“驾！”

　　雪下得更急了，眼前似飞雾笼罩，雪花的冰刃割在人发肤之上，刺疼难忍。秦兮骑马冲破了死士的包围，急速飞奔，身后的曲娘闭着眼死死搂住秦兮。

　　身后长剑入马肚的一霎，那马痛得哀鸣不止，重重倒下，那死士立即弃马脚奔，掏出一把弩搭箭上弩，“咻”的一声破空而去。剩下的六名死士几乎同时打马上前，皆追着秦兮与曲娘而去。

　　秦兮眼光似箭，耳畔听见除了风声还有利箭穿风的锐利，没回头便调转马头猛然停下，回身时带着曲娘偏身躲过那箭，倏然将三枚银色薄刃旋出，“噗嗤”几声没入两名未闪避得及的死士体内。

　　而剩下的五名死士显然急迫了些，大致是没想到秦兮的武功和机敏皆不容小觑，为首那人激烈地叫喝：“速战速决！”

　　秦兮目光如炬，横过手中的长剑，钱币大小的雪花飘落其上，瞬间化作水滴，顺着剑尖滴落，剑光冷冽。

　　这把剑是她及笄时师父找了铸剑师傅为她打的，独一无二，师徒二人却至今懒怠为其起名。

　　今日，就名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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