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见

作者:莲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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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入盛京·沁心园·未卜的前程


      崇德六年(1641年)秋末
      盛京(沈阳)·豫亲王府

      马车碾过最后一道结着薄冰的浑河石桥,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车窗外,那支由数百名精锐甲士组成的护送队已经散开,化作几股洪流融入城防。曾经在科尔沁草原上令娜仁托娅感到窒息的肃杀军容,在这座巍峨的城池面前,竟显得如此渺小与寻常。

      这就是盛京。

      透过车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娜仁托娅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景象。

      高耸的城墙下砌青砖、上砌白灰,城门楼上覆盖着黄琉璃瓦绿剪边,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威严而冷酷的光泽。这便是皇太极扩建后的盛京城“八门”之一——抚近门(大东门)。

      车队并未在喧闹的街市停留。透过缝隙,娜仁托娅只捕捉到了几个惊鸿一瞥的画面:宽阔的街道被整齐的石板铺就,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满汉合璧建筑,穿着长袍马褂的汉人商贾、披着皮裘的蒙古使者、以及身着箭衣顶戴花翎的满洲官员,在街道上交错而行。

      这里没有草原的风,却有一种更为沉重的、属于权力中心的压迫感。

      车队穿过门洞,沿着笔直的街道一路向西,最终停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侧门。

      “格格,到了。”

      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颤抖着手扶着娜仁托娅下了马车。风雪扑面而来,娜仁托娅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火红骑装——那是阿古拉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穿的衣服。

      眼前的府邸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豫亲王府。

      【王府·沁心园】

      娜仁托娅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去拜见王府的女主人,或者直接被扔进柴房。然而,一个多铎身边的管事嬷嬷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便命人将她带到了王府最深处、最偏僻的一个独立院落。

      这里名为“沁心园”。

      当走进园子的那一刻,娜仁托娅愣住了。

      这里没有她想象中的阴冷潮湿,反而布置得异常雅致。院中虽无繁花,却有几株耐寒的松柏,甚至还有一方小小的池塘,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熏香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更是让她瞳孔微缩。这里既不是纯粹的满洲格格房,也不是科尔沁的蒙古包。正墙上挂着一幅《秋山行旅图》的汉家水墨,画下却摆着一尊精美的蒙古马头琴。屋内的家具是上好的紫檀木,雕工细腻,而在角落里,却铺着一张完整的白狼皮,那是草原贵族才有的象征。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为她量身定做。

      “这……这是那个王爷安排的?”娜仁托娅的声音有些干涩。

      阿沅一边帮她卸下斗篷,一边抽噎着说:“听府里的下人说,这沁心园是王爷半月前就下令修缮的。这些摆设,都是王爷亲自过问的……”

      娜仁托娅的心猛地一沉。

      多铎的这种“用心”,比粗暴的囚禁更让她感到恐惧。这说明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的喜好,都在这个男人的掌控之中。

      【侍女与侍卫】

      在这个陌生的龙潭虎穴里,阿沅成了娜仁托娅唯一的依靠。

      阿沅虽然胆小,平日里见到个大点的动静都要抖三抖,但此刻她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她知道,格格现在心乱如麻,如果她也垮了,格格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格格,您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阿沅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茶,双手捧到娜仁托娅面前,眼神坚定,“不管怎么样,咱们先安顿下来。只要咱们在,阿古拉少爷回来就有盼头。”

      娜仁托娅握住阿沅冰冷的手,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沅,难为你了。”

      为了探听消息,阿沅主动承担起了跑腿的差事。这天,她壮着胆子想去园子外的厨房取热水,刚出院门,就撞上了一队巡逻的侍卫。

      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满洲汉子,正是多铎最信任的亲兵侍卫长——阿济尔。

      阿沅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奴婢……奴婢该死!冲撞了大人!”

      阿济尔皱着眉头看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蒙古小侍女,本想厉声呵斥,但想到这是沁心园的人,是王爷下了死命令要严加“保护”(实则是看守)的贵客,到嘴边的骂人话又咽了回去。

      他冷哼一声,从腰间解下一个刻着满文的腰牌,扔在阿沅面前。

      “这里是豫亲王府,不是科尔沁的草场。想去厨房,拿着这个。下次再这么莽撞,若是碰到了府里的其他主子,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带着人走了。

      阿沅捡起那个沉甸甸的腰牌,看着阿济尔高大却有些僵硬的背影,破涕为笑。这个冷面侍卫虽然凶,但心肠似乎不坏。

      从那天起,阿沅和阿济尔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默契。阿沅会借着取水、领炭火的由头,从阿济尔那里套些话;而阿济尔虽然嘴严,但从不拒绝阿沅的请求,只是每次都板着脸,像极了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琵琶语·思乡情】

      夜幕降临,风雪大作。

      娜仁托娅遣退了阿沅,让她去休息。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没有点很亮的灯,只在案头留了一盏孤灯。她默默地走到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用毡布层层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那是她从科尔沁带来的唯一私人物品——母亲柳氏的那把曲项琵琶。

      临行前,柳氏含着泪将它塞进她的行囊,反复叮嘱:“托娅,这琴是你阿布当年从汉地给你额吉买来的,它听过咱们家的欢笑,也听过咱们家的马头琴。若是想家了,就弹一弹它,它能压惊,能替额吉陪着你。”

      娜仁托娅小心翼翼地解开毡布,露出了那张温润如玉的桐木面板。她盘膝坐下,将琵琶轻轻抱入怀中,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银弦,那股熟悉的寒意顺着指尖直冲心脉,瞬间击穿了她强撑了一路的伪装。

      她没有弹那些欢快的草原牧歌。

      指尖轻拨,一声低沉而悠远的弦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弹的是《鸿雁》。

      那苍凉、辽远的调子,从她纤细的指尖流淌而出,瞬间便填满了这间屋子,又顺着敞开的窗缝,飘散在沁心园的夜色里。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她没有唱词,只是用琵琶的韵律在“唱”。那旋律里,有科尔沁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有嫩江支流畔那片金黄的芦苇荡。

      随着旋律的深入,她的指尖开始颤抖。

      那原本平稳的旋律里,多了一丝无法掩饰的哽咽。她想起了离别时阿古拉那双死寂的眼睛,想起了母亲脸上凝固的泪水。

      还有她的两个哥哥。

      大哥□□,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威严十足的未来台吉。小时候她贪玩受伤,大哥从不责骂,只是黑着脸把她抱回帐,然后下令惩罚那匹“伤人”的马。那份沉默的、厚重如山的宠爱,是她肆意生长的底气。

      二哥苏和,那个总是笑着、眼神里满是纵容的二少爷。他总说她是草原上最漂亮的花朵。每当她闯了祸,二哥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打掩护,用那些蹩脚却温暖的谎言,把她护在身后。

      想起大哥二哥,娜仁托娅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一滴一滴砸在琵琶的桐木面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啪嗒”声。

      大哥,二哥……
      你们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也在担心我?

      她将脸埋进琵琶冰冷的琴身,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在这异乡的寒夜里,她不再是那个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的娜仁托娅,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窗外的人】

      夜风卷着雪粒子,在园子里打着旋儿。

      多铎不知道自己在院门外站了多久。

      他是闻着那缕若有若无的琵琶声而来的。他本想推门进去,看看那个小泥猴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在闹脾气。

      可当他走到窗下,看到那个披着散乱长发、抱着琵琶独自垂泪的身影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进去。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外的阴影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看着里面那个梨花带雨的少女。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泪水让她那双清澈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在泪光中显得愈发鲜红欲滴。

      那一刻,多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见过无数美人,满洲的、蒙古的、汉家的,或是娇艳,或是端庄,或是妩媚。可没有一个,像她这样。

      她哭得那样纯粹,那样悲伤,不加掩饰地展示着她的脆弱和思念。那是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最让他心头一震的是,她怀中抱着的那把琵琶。

      那是她自己带来的。

      这说明,即便在这个完全由他掌控的王府里,即便住进了他精心准备的沁心园,她依然在固执地守着她自己的世界,守着那个属于她和阿古拉、属于科尔沁的过去。

      她不需要他给的东西,她只守着她自己的回忆。

      这种“无法彻底占有”的感觉,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更强烈的征服欲。

      “真是个傻丫头……”

      他喃喃自语,眼神幽深得像一口古井。

      他想推开那扇窗,想走进去,把那把琵琶夺过来,把她拥入怀中,告诉她:“别哭了,我给你比这把破琴更动听的乐曲,给你比科尔沁更辽阔的天下。”

      但他没有动。

      他知道,此刻的她,心里眼里全是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阿古拉。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窗纸哗哗作响,仿佛也在为那琵琶声伴奏。

      多铎在窗外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麻木。
      他袖中的手早已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让他心底那股想要毁灭一切又想要珍藏一切的疯狂冲动,愈发清晰。

      他看着里面的女孩终于停止了哭泣,只是抱着琵琶,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风雪,像个没有灵魂的瓷偶。

      他才缓缓地、无声地转身,离开了沁心园。

      雪地上,没有留下他的脚印。

      只是在走出园子的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霸道,只是那双眼睛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阿古拉……
      你想让她哭,还是想让她笑?
      你若不来,她这一辈子的眼泪,可就都算在你头上了。

      风雪吞没了他高大的身影,只留下沁心园里,那一盏摇曳的孤灯,和一个在异乡寒夜里,抱着故国琵琶、独自思念着故乡、亲人与爱人的孤寂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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