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频率

　　陈祺轩的车平稳地驶离C大校园。车厢内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属于他的木质香气，混合着一丝极淡的雪茄后调。叶荷狸靠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迅速后退的梧桐树影，刚才在台上的亢奋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丝面对陈祺轩时无法完全消除的紧绷。
　　“想去哪里？直接回家，还是找个地方坐坐？”陈祺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和得像是在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程。
　　“回家吧。”叶荷狸说，顿了顿，又补充道，“今天……有点累。”面对他，她总需要额外的心力。
　　“好。”陈祺轩打了转向灯，驶入主路。他没有追问讲座的细节，也没有立刻评价她的表现，只是安静地开了一段路。这种适度的沉默，是他特有的体贴，也是他深谙她此刻可能需要空间的表现。
　　“我以为你很忙。”叶荷狸最终还是先开了口，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
　　“是很忙。”陈祺轩承认，手指轻轻敲了敲方向盘，“但有些事，优先级可以调整。”他侧头快速看了她一眼，嘴角有微不可察的弧度，“而且，陆清晏的讲座，值得一听。他确实有料，难怪能在学院派里这么特立独行。”
　　“你听他的讲座，是为了评估他，还是为了评估我？”叶荷狸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陈祺轩没有立刻回答。直到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才转过头，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为了了解你正在进入的世界，荷狸。你选择和他合作，选择走上这个讲台，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在你身边。”他停顿了一下，“至于评估……你今天的表现，不需要任何人评估。你自己没看到吗？那些站起来鼓掌的学生，还有那个老教授最后的表情。”
　　他说得诚恳，叶荷狸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那个番茄炒蛋的比喻，真的没问题吗？”她忍不住又确认了一次，像是想从他这里获得另一种视角的验证。
　　陈祺轩低低地笑了：“精准，而且有杀伤力。用最简单的日常逻辑解构学术权威的诘问，这是非常高明的应对。陆清晏说得对，你有你自己的武器，而且用得很好。”他重新启动车子，“不过，他提醒你不要用别人的语言回应，这一点很重要。保持你的特质，这是你目前最核心的价值。”
　　车子驶入叶荷狸居住的小区。停稳后，陈祺轩没有立刻解锁车门，而是从后座拿出一个简约的纸袋，递给她。
　　“这是什么？”
　　“一点参考资料。关于民间声音采集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数字化的一些案例，还有几家比较有影响力的独立艺术基金会的介绍。”陈祺轩语气平常，“我记得你提过想做一些更深入、更系统性的声音项目，也许用得上。不是建议，只是信息。”
　　叶荷狸接过纸袋，有些沉。他总是这样，在她可能需要的时候，提前准备好她可能需要的东西，不张扬，不邀功，只是放在那里，任由她取用或忽略。这种周到，曾经让她感到安心，如今却让她心情复杂。它代表着一种洞察，一种他始终在关注她成长轨迹的证明！
　　“谢谢。”她低声说。
　　“不客气。”陈祺轩看着她，“下周你和他谈合作出版，如果需要法律方面的意见，或者想看看一般的合约框架，随时找我。”
　　“嗯。”叶荷狸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荷狸。”他叫住她。
　　她回头。
　　“路是自己走的，但路上遇到的人，走过的桥，都算数。”陈祺轩的目光深邃，“你今天站上去的地方，是你自己挣来的。继续往前走，别回头。”
　　他的话意有所指，却又似乎只是单纯的鼓励。叶荷狸点了点头，推开车门。
　　回到安静的房间，叶荷狸将陈祺轩给的纸袋放在桌上，没有立刻打开。她换下那条米白色连衣裙，穿上舒服的旧T恤和家居裤，给自己倒了杯水，站在窗前发呆。
　　夕阳将天空染成金红与绛橙的渐变。手机震动了几下。
　　一条是陆清晏发来的邮件，标题是“关于城市睡眠声音的文献及初步思路”，附件很大。邮件正文简短：“讲稿整理版发你邮箱了。文献供参考，有空可先浏览。周四下午两点，文学院306见。另，UCCA策展人对你的‘深海电台’很感兴趣，已推送你的联系方式。祝好。清晏。”
　　另一条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存储姓名、但叶荷狸一眼就能认出的号码。内容只有一串看似毫无意义的字符和数字：“23.5N, 122.0E。Fm，0400。”
　　叶荷狸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只有她和金羽熹才懂的“暗语”。经纬度指向一片广阔的海域，大约是台湾以东的太平洋。“Fm”是频率调制（Frequency Modulation）的缩写，也是他某首未发行曲目的代号。“0400”是时间。
　　他在告诉她，在那个只存在于他们共同想象和私密分享中的“深海电台”频率上，凌晨四点，他会“出现”。这是一种极致的浪漫，也是一种极致的冒险，用他们共同创作的语言，编织一个只属于两人的秘密时空。
　　陆清晏提供的是坚实的地图、清晰的路径、可攀登的阶梯。他认可她的天赋，并亲手为她铺就一条通往更广阔、更受认可领域的道路。这条路上有挑战，但方向明确，成果可见。
　　陈祺轩提供的是底层的支撑、关键的信息、保护的屏障。他理解她的野心和可能遇到的陷阱，以他的方式默默加固她的基础，拓宽她的视野。这条线牵连着过去，也指向某种深层次的、难以斩断的羁绊和现实层面的助力。
　　而金羽熹……他提供的是纯粹的引力、危险的浪漫、脱离轨道的可能。他把她拉向艺术的极致、情感的高峰和完全不可预测的领域。那条线是炫目的光，也是灼人的火，是创作上的知己，也是可能焚毁一切常规生活的炽热流星。
　　叶荷狸放下手机，没有立刻回复任何一条。
　　她走到音响前，没有播放任何复杂的音乐，只是按下了录音笔，里面是她某天深夜在阳台录下的、最平常不过的夏夜声音——远处模糊的车流、近处草丛间断的虫鸣、楼上偶尔传来的流水声、她自己轻微的呼吸。
　　她闭上眼睛，只是听。
　　不再去想选择，不再去权衡结局。她只是听着这个由无数细微声响构成的、属于她此刻的真实世界。路在脚下延伸，她知道自己终将迈出下一步，不是因为谁的指引或吸引，而是因为她听见了来自自己生命深处的声音，那声音催促着她，去经历，去创造，去成为。
　　夜色渐浓，城市的灯光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正在行进的故事。而她的故事，正以她自己的频率，悄然向前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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