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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偶遇
京郊别院名为“听竹小筑”,隐在西山脚下的竹林深处。顾清晏奉旨暂居于此已有五日,对外说是“静心养病”,实则这里的看守比驿馆更严密——明面上是太医侍从,暗地里全是萧宸的眼线。
晨起时,雾锁竹林。
顾清晏披着素白大氅立在廊下,看雾气在竹叶间游走。老仆端着药碗过来,低声道:“公子,该用药了。”
药是太医开的,顾清晏每次都喝,喝得很慢,仿佛每咽一口都耗去他三分力气。喝完总会咳一阵,咳得眼尾泛红,才哑声问:“今日可有人来?”
“没有。”老仆摇头,“陛下那边……也没有旨意。”
顾清晏垂眸,指尖在碗沿轻抚。
自那日驿馆匆匆一别,萧宸再未以“慕初”的身份出现,也未再召他入宫。朝堂上,郑宏一党出奇地安静,仿佛那场“咳血风波”从未发生过。
太静了。
静得像暴雨前的闷雷天。
“备车。”顾清晏忽然道,“我想进城走走。”
“可太医说……”
“太医说我要静养。”顾清晏微微一笑,“没说我要坐牢。”
未时初,马车停在城南青石巷口。
这是京城最古老的街巷之一,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两侧是低矮的黛瓦白墙,墙角生着青苔,檐下挂着褪色的布招。因不是集市日,巷中人烟稀少,只偶尔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慢悠悠走过。
顾清晏下了车,没带随从,只一身月白长衫,撑一把素面油纸伞——晨雾虽散,秋日薄阳依然刺眼。
他走得很慢,像真的在散步。偶尔驻足看看墙头的野菊,或是听一听不知哪户人家传出的琴声。面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但眉眼间那股病气,在巷陌烟火气的映衬下,似乎淡了些。
行至巷中段,前方忽然传来马蹄声。
一匹青骢马踏着轻快的步子转进巷子,马背上坐着个青衫公子——正是“慕初”。
萧宸今日换了身竹青锦袍,玉冠束得端正,手中执马鞭,面上带着几分闲适笑意,像是偶然出游的世家子弟。他看见顾清晏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绽出惊喜的光。
“顾公子!”他勒马,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与喜悦,“竟在此处遇见,真是巧了。”
话音未落,青骢马似被巷中突然窜出的野猫惊了一下,前蹄一扬,踏碎了路旁积水坑。
“哗啦——”
泥水溅起,几点褐色的污渍,正落在顾清晏月白衣摆的下缘。
萧宸脸色“骤变”,慌忙翻身下马:“失礼失礼!在下不慎,污了公子衣袍,实在该死!”
他急步上前,掏出一方素帕就要去擦,动作间带着世家公子少有的慌乱与真诚。
顾清晏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
抬眸。
四目相对。
巷中风起,吹动两人衣袂。
萧宸举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懊恼”与“仰慕”交织——那仰慕炙热得几乎要烫伤人,像是珍藏多年的画师终于见到了真迹,又像是信徒跋涉千里终于抵达圣地。
“在下慕初,扬州人氏。”他收回手,深深一揖,“久仰顾公子风骨,前日驿馆匆匆一晤,未尽畅谈,心中一直抱憾。今日唐突,实非有意,还望公子海涵。”
姿态谦和至极,语气恳切至极。
若真是寻常仰慕者,怕是早已动容。
顾清晏静静看着他。
目光从他的眉眼,落到他因紧张而微颤的指尖,再落到他腰间那枚青玉佩——玉佩雕工极精,是宫内造办处的手艺,市面上绝难见到。
还有他下马时那一步——看似慌乱,实则落地极稳,是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功底。
以及……这“偶遇”的时机、地点,都巧得太过刻意。
顾清晏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意。
像看穿了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却并不急着拆穿。
“慕公子不必如此。”顾清晏开口,声音温和如旧,“衣袍脏了,洗洗便是。倒是公子……”
他顿了顿,看向那匹还在不安踏蹄的青骢马:“这马性子似乎有些躁,公子独骑,还需当心。”
萧宸心头一凛。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青骢马是御马监精心驯养的良驹,素来温顺,今日“受惊”本就是他刻意为之。顾清晏这是……看出来了?
“公子说得是。”萧宸面上不改,“这马平日很乖,许是巷子窄,它不习惯。”
“窄巷骑马,确实不易。”顾清晏微微一笑,“慕公子好胆识。”
又是一语双关。
萧宸忽然觉得,自己这出“偶遇戏”,在对方眼中恐怕漏洞百出。但他不能退——戏已开锣,总要唱完。
“顾公子这是要往何处去?”他顺势问,“若不嫌弃,在下愿陪公子走走,也好……赔罪。”
“不必了。”顾清晏摇头,“我随意走走,散散心罢了。”
“那……”萧宸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望,又很快被热切取代,“不知顾公子可愿给在下个机会?前日棋局未尽兴,今日能否请公子到前面茶楼小坐,容在下奉茶赔礼?”
他指了指巷子尽头——那里确实有家老茶楼,木匾上写着“听雨楼”三字,倒是应景。
顾清晏看了看茶楼,又看了看萧宸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仰慕”。
良久。
他轻轻点头:“也好。”
听雨楼是间二层小楼,临窗能看见巷中景致。此时客人稀少,掌柜见两人气度不凡,忙引到二楼雅间。
萧宸亲自斟茶,动作优雅流畅,将一盏碧螺春推至顾清晏面前:“顾公子请。”
“慕公子客气。”顾清晏接过,指尖不经意拂过萧宸手背。
这一次,萧宸的手是温的——方才策马而来,掌心还残留着缰绳的触感与体温。
顾清晏垂眸饮茶,长睫掩去眼底神色。
“顾公子在京中可还习惯?”萧宸状似随意地问,“我听说公子畏寒,京城的秋比江南凛冽得多。”
“习惯了。”顾清晏放下茶盏,“冷有冷的好处,至少……清醒。”
“清醒?”
“嗯。”顾清晏看向窗外,“江南太暖,暖得人容易糊涂。京城虽冷,却能让人时刻记得——自己是谁,该做什么。”
萧宸指尖微紧。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那顾公子觉得,”他试探着问,“京城这盘棋,眼下局势如何?”
顾清晏转回头,眼中映着窗外的天光,清澈见底。
“慕公子也关心朝政?”
“读书人,总有些家国抱负。”萧宸微笑,“何况如今北境不宁,南疆暗涌,正是风云际会之时。”
“风云际会……”顾清晏轻声重复,忽然笑了,“是啊,正是‘风云际会’。只是不知这风云之中,谁是龙,谁是虎,谁又是……持竿垂钓的渔翁?”
他看向萧宸,眸光深深:“慕公子以为呢?”
萧宸与他对视,心头那根弦越绷越紧。
他忽然有种错觉——眼前这人根本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此刻每一句问答,都是对他底线的试探,对他耐心的消磨。
就像猫在逗弄爪下的鼠。
“在下以为,”萧宸缓缓道,“龙虎相争,渔翁得利。但若龙虎本为一体……那渔翁的竿,怕是要折了。”
顾清晏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有趣。”他轻声道,“慕公子这话,甚是有趣。”
两人不再言语,只静静饮茶。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飘过青石巷。
茶尽,顾清晏起身告辞。
萧宸送他下楼,至巷口马车前。
“今日多谢慕公子款待。”顾清晏微微颔首,“衣袍之事,不必挂怀。”
“顾公子大度。”萧宸深深看他,“不知……日后可否再邀公子对弈?”
顾清晏顿了顿,抬眸看他。
那一瞬间,萧宸几乎以为他要拆穿一切——拆穿这拙劣的伪装,拆穿这刻意的接近。
但他没有。
他只是温和一笑,像对待任何一个真心仰慕他的陌生人:
“若有机会,自当奉陪。”
马车驶远。
萧宸站在原地,看着那辆青布小车消失在巷子尽头,脸上的谦和笑意渐渐淡去,化为一片深沉的冷凝。
“陛下。”影七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
“他看出来了。”萧宸低声说,“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那为何……”
“为何不点破?”萧宸转身,走向那匹安静的青骢马,“因为他在等我下一步棋。”
他翻身上马,握紧缰绳:
“也在等他自己……该落子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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