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

　　韩志强娴熟地处理李静买回来的各种食材，地处鸡尾的库车，8点半了太阳都还没有一点偃旗息鼓的迹象，李静买了一些新鲜的瓜果招待客厅的年轻人们，他也索性不急，似乎想要让韩之言吃到一顿，暌违已久的父亲的晚餐。

　　韩之言其实对这个所谓父亲的厨艺，是印象深刻的，那个手艺在平乡的年轻一辈里，绝对是数一数二。她心想，韩志强如果不是野心太大，只是在西城或者318沿线开一个餐厅，应该会门庭若市。

　　人生，没有如果。

　　韩志强不可能安于，在某个知名或者不知名的餐厅后厨度过一生。

　　所以……他为什么会安于在这个边陲城市，甚至不是热门旅游地 ，做一个司机呢？

　　这也是韩之言之所以半推半就，来到韩志强家的根本原因。相比跟一个没有实质感情的父亲叙旧，她更想知道，韩志强出现在这个接待队伍里，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瞧着马上要日落了，今天我们在院子里吃饭吧，你们先去外面坐。”

　　库车的日落算得上一个景象，李静一边招呼三人来后院里一观，一边把茶和瓜果端到院沿的矮桌上。

　　“院子没怎么修整，老韩也就是搬了几块石头当板凳，你们随意啊。”

　　这个院子不大，到处透出一股临时拼凑的仓促感，不仅是院沿，角落里也摆着大大小小各色的石头块。

　　就连“餐桌”，与其说它是餐桌，其实就是两块石头的一个拼凑。上方的石头板子非常的陈旧，有一种铺面而来的黄沙味儿，像是在戈壁或者沙漠里陈了百年千年，边缘因为常年的使用，才略微光滑一点。

　　李静像是藏拙一般，从里屋拿出一张干净的白布，铺在了石桌之上，这才开始凉菜、烧菜、炒菜，一道一道地往上去排。

　　韩之言顺着李静的动作，瞧上了支撑石板的桌墩，它也是一块石头，但上面似乎不仅是风化的纹路和结构，隐约能看到褪色的赭红与石青颜料残迹，还有一些应是特意编排的菱形格纹。

　　“哎，有点饿了，我先吃一筷子。”

　　韩之喻看出了她的反常，但也没有点破，只看她往餐桌的方向去，抓起一根羊排，一屁股坐在不远处的躺椅上，边啃边玩儿起了手机。

　　只有最后一道汤菜没有上桌了，韩志强在厨房里示意李静让大家先落座，除了韩之言依旧在躺椅上优哉游哉，韩之喻和艾曼都按照李静的引导，坐到了餐桌旁的石凳上。

　　“之言，爸爸给你做了你最爱的酸汤，不过库车这边没有韭黄，用芹菜代替了，你喝喝看。”

　　韩志强端着最后一道汤菜，放了芹菜碎的酥肉酸汤从厨房里出来。随即作势，要拿韩之言的碗。

　　“我来吧，叔叔，你那里别着不方便。”韩之喻从韩志强手里接过了勺子，为韩之言添上了一碗，并用眼神示意她，尝尝。

　　“大家赶紧吃吧，不然菜都凉了。羊排有两种做法，一种是清蒸的，蘸我专门调的这个辣椒面儿，混合了4种辣椒，和2种花椒，麻辣香都有了，一种是红烧的，是传统的川味，我们老家的做法。吊龙是爆炒的，想做自贡味道，但是生的小米椒没有，干辣椒就有点湖南口味了，你们也吃吃看……”

　　“回锅肉，你小时候最爱吃的。”说着夹了一大筷子，到了韩之言跟前的碟子里。

　　韩之言不自觉轻蔑地笑了一下，如果她但凡对这个父亲还有一丁点情感，那韩志强这就属于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之喻，因为有这层关系，我就不叫你韩总了哈。” 这个表演，似乎终于进入正题了。

　　“那是自然，叔叔你叫我之喻就好了。”

　　“你们这次这个项目，之前小艾给我提过，是要把龟兹古国的遗迹做成什么数字化？我倒是有点好奇，怎么数字化，是把博物馆的展品做个网站吗？”

　　韩之喻迟疑了一下，正准备想下怎么回答能让韩志强听得明白，就在这时，韩之言用胳膊碰了她一下。

　　“帮我捡一下。”韩之言指了指掉在餐桌下面的手机。

　　韩之喻起初是诧异，因为手机就掉在韩之言的脚边，她稍微欠身就能捡到。未及深想，便起身蹲下，韩之言的手已经在桌下等着，指了指桌墩——那个大石头的纹样处。

　　天色不太清明了，韩之喻也看不是特别清楚，但大致也懂之言在暗示她什么，于是也大概知道，要怎么去组织语言了。

　　“对，我们会做一些VR全景扫描，就是拿设备把整个遗迹360度都拍下来，用虚拟引擎去生成一个立体的图像，这样大家在网页上就可以身临其境，各个角度无死角的去看到这个遗迹。”

　　“噢，刚车上听小艾在打电话，你们还要去峡谷那个洞窟是吧。”

　　“嗯，先初步看看。”

　　“好，到时候我提前准备一下，让咱们的行程尽量舒适点。小艾，你需要我准备什么也提前跟我说。”

　　“强哥……额”小艾顺口叫了日常的称呼，但此时面对着之喻和之言，总觉得有些不妥，马上改了口，“……强叔，其实露营装备什么的博物馆之前倒是准备了几套，不打紧，主要是要麻烦你帮忙看看路线，如果能不在野外住宿，当然是最好。”

　　“好，那这几天你们在附近活动的间隙，我联络下车队的朋友，看能不能找个村子或者农家之类的落脚。”

　　“那再好不过了，麻烦强叔了。”小艾一边啃着羊排，一边回应。

　　“之喻啊……武威和敦煌你们要去的话，提前跟我说一声就好，我那边也有车队的朋友，找辆车，我帮你们开车。”韩之言拼命在脑子里回忆，这一整个过程中，韩之喻似乎，没有提到过她要去其他地方，更不要说甘省了。

　　“甘省那边还不急，这次也只是大致来看看工作方向，盘一盘工作难度，不会开展实质性的工作。”

　　韩之喻仍是标志性的微笑，说完便作势要认真吃饭，韩志强见状也不便再多问。

　　饭后韩之喻礼貌作别，韩志强开车将两人带到酒店，这时并非库车的旅游旺季，小艾特意为二人开了有两个卧室的套间，方便一起行动。

　　一进门韩之言便把行李箱往客厅的角落里一甩，一整个人瘫在了沙发上。韩之喻关上门，反锁之后又加上链条锁。

　　“你吃饭的时候，是刻意让我看那个石头的？”
　　“韩志强，可能不像表面的那么简单。”
　　“嗯？”
　　“你明明看出来了，非要惹我不开心，也要去他家吃饭。不是也是想确认下自己的猜测么？”
　　“那还真没有，我只是礼貌性的提议，如果你坚持不去，那就不去。”
　　“真没看出来是提议……所以那个石墩子你看出来个所以然没有，那个图案我看着有点眼熟……”
　　“表扬。资料有认真看过。”
　　“所以真的有蹊跷是吧？”

　　“那个石墩子上，有很多菱形和点交织的图案，是克孜尔石窟壁画里比较常见的纹样，要说这里民俗风格的东西有这种纹样呢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沟壑里的青金石涂料……这种东西，不会出现在民间的石桌上……太贵了。”

　　“侧面好像还有个莲花座……”

　　“对，这个是最奇怪的，现在这里早就改天换日，不信佛了。这种东西，市场上不可能买到。”

　　“其实最蹊跷的，还是韩志强这个人，他不可能安于做一个普通司机的，一个人的性格没那么容易改变。”

　　“嗯，所以我也特意没跟他说太多，后面几天再观察下吧。”

　　韩之言伸了个懒腰，虽然有很多疑问，但是此刻似乎也没有更多信息了。但韩志强接这单活儿，总要图点什么的。

　　图什么呢？

　　“算了，不想了，姐，我饿了。”她把身子立起来，往韩之喻的方向凑了凑。

　　“吃饭的时候不吃，现在说你饿了。我能给你变出吃的吗？”韩之喻佯装很嫌弃地刻意挪了一下。

　　“你知道我，不喜欢吃那些大鱼大肉，你说有些人就是很好笑啊，明明是他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所以他每天都做，然后他竟然会觉得，我喜欢吃？”

　　“酸汤，你还是喜欢的。”

　　“但也只有酸汤了……你陪我下去买个泡面嘛……我想吃老坛酸菜！”
　　“自己去吧，还可以抽根烟，”
　　“有道理……不过姐我有个问题。”
　　“嗯？”
　　“没什么……”

　　她想问的是，“姐，你又为什么来呢 ？”

　　韩之喻没有追问，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工作，韩之言也自觉没趣，下楼买泡面去了。

　　她了解韩之喻，韩之喻的每一步，都是精细规划过的。靠舞蹈特长加分进入八中实验班，拿下话剧比赛冠军，高中直升，提前学编剧看电影，考入国家电影学院，进入总台工作，去英国跟着名导读研。该做的，提前布局，不该做的，比如文化课成绩，多一点努力，都是不必要的 。

　　那既没有回总台，没有进别人的组，也不拍自己的东西，来这荒郊野岭，做一个公益项目，还是一个游戏公司的公益项目，到底是为了什么？

　　比答案更先来到的 ，是库车睡了懒觉的太阳，不慌不忙的倚在三菱越野的车窗上。苏巴什佛寺距离库车市区不远，从酒店出发，不到半小时，也就开到了。

　　日出时分的苏巴什佛寺，显得非常恢弘，安谧的龟兹河从正中将整个遗址一分为二，一眼并看不到头。

　　“太震撼了，这个寺庙以前得多大啊！”

　　韩之言还在环视欣赏，在脑子里想象，眼前这些断壁残垣，在过去，该是何等的繁华。韩之喻已经快步迎上前去，跟一个约莫半百的老者打起了招呼。

　　“薄馆长，幸会。”

　　“想不到韩总如此年轻有为，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世界遗产管理处的张盛发主任，这位是我们龟兹研究所的李梅研究员，接下来会由小梅跟着你们，去各地访问，她是我们整个库车，乃至疆省，在这一块最权威专业的。”

　　馆长嘴里的李梅，大致40出头的样子，戴一个无框眼镜，一头齐耳的短发，驼色大衣里浅色的中山装，没有化妆 ，戴了一个极厚的眼镜，一副精致学霸的模样。

　　“李研究员你好，我是韩之喻。这位是我们项目的顾问，韩之言。”韩之喻上前，伸出右手。

　　“你好，叫我阿梅就可以了。”握手，说完，一个标准的90度的躬，一套下来，令韩之言不禁感叹，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比韩之喻更礼数周全的人。

　　“那我叫你阿梅姐吧，之后还有很多要向你讨教的地方。”

　　“哪里哪里，还要韩总多多指教。我前些天已经大致看过你们的项目方案，我这边会带你们参观苏巴什佛寺和克孜尔石窟，刚才来之前，馆长这边也提到你们还想去峡谷那边新发现的遗址。有什么侧重的方向，需要我去重点讲解呢？”

　　这样过分周到的会议室风格的谈话，让韩之言觉得无聊透顶，她便稍微脱离了人群，在附近转悠，一个穿着酒红色素衣的老人，想来应该是这里的门卫，或者保安。老人蹲坐在砂砾之中，正在定神看一块石头。

　　“婆婆，你在看什么呢？”

　　“在看佛。”

　　“这不是一块石头吗？”

　　“这里啊，曾经有一个非常诗意的名字。”

　　“雀离大寺？”

　　“没错，过去的人们，管它叫雀离大寺。鼎盛的时候，有1万僧人在此修行。不过，不是因为这里是什么繁华的大寺，更不是因为300米的大殿，17座大型的殿堂。即使它真的是圣地一样的地方，鸠摩罗什曾经在这里开始修行，玄奘也曾在此讲经轮道。”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这里离世界的中心很远，无论是哪个文明的中心，离中原很远，离波斯很远，离印度很远，离阿拉伯也很远。当你远离了人间的欢乐和痛苦，便可以更专注的，却寻找真正的智慧。”

　　“那，这个石头，又怎么是佛呢？”

　　“这里，所有的建筑，大殿也好，僧舍也罢，如今都是废墟瓦砾了。战争的侵扰，风沙的侵蚀……当然这些都比不过 ，岁月变迁，这里的人，不再信仰了。所有建筑，大殿也好、僧舍也罢，早就已经化成碎石瓦砾了，混入这天地之间中了。”??
　　韩之言懵懵懂懂，不算特别明白，但也听得津津有味。她第一次，想要真正的了解一下这些古老的智慧，不仅仅是，这眼前的瓦砾和遗迹，她相信，那背后，肯定有更恢弘的，更坚不可摧的东西，才能让这些智慧无视人类的善变、空间的波幅、时间的流动，流传甚至盛传至今。

　　“婆婆，您怎么称呼啊？”

　　“索冉。”

　　一阵风袭来，她感应到韩之喻回头寻她的目光 ，转头一看果真，那边的“会议”似乎已经开得差不多了。

　　“您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有机会再向您讨教。”

　　韩之言起身，与索冉道别。往韩之喻的方向行进的时候，她听见背后沙粒随风转动的声音，和一阵若有似无的檀香。她没曾想过，多年以后，她也会叫她师父，只是第二个字，换了模样，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每个石头都是很平常的，它的位置，经常是偶然的。”

　　索冉的声音在这空旷的空间里弥漫着，韩之言多年后回忆这个与索冉初始的场景，她也想到头一天在韩志强家的那顿所谓的家宴，不禁只能感叹……

　　人性固执如石，而机缘流转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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