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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茶
显摆够了,魔尊便收了那铺天盖地的仪仗。
玄金车辇与幽焰骨马被拆吧拆吧送回各个领主的私人小库房,充当仪仗的魔卫也被遣散了,应九灯把他们打包塞回魔界让他们各回各家该干啥干啥。那场吹毛求疵造就的盛大出行,如同一朵精心炮制的烟火,在夜空中炸出惊心动魄的绚烂后,只余一缕青烟被烙印在众生心头,供其在往后岁月里反复咀嚼。
它可能会慢慢腐烂发酵,它也可能会醇化生香。而应九灯,又变回了那个在红尘中溜溜达达的富贵闲人。只是这一次,他身侧多了一道清瘦的身影——他特别特别好、独属于他一人的小菩萨。
多好啊。
应九灯想。他牵着迦蓝的手,走在人间的小径上。他想带着他的小菩萨,将他曾独饮的茶再品一次,将他曾独听的曲再听一回。他要将这万丈红尘、人间百味,都捧到迦蓝面前,任他品尝。喜恶皆可,唯独不能是因“不被允许”。
他的小菩萨,不能是内里空空的白玉佛像。他要将七情六欲、人间烟火都细细填进去,再纵着迦蓝一一辨识。待百味沉底,万象归一,自会结出一颗澄明本心。
他不要迦蓝成佛。佛前青灯孤寂,那太冷了。
他不许迦蓝坠魔。魔道沉溺欲海,那太浊了。
他要他的迦蓝,清醒又自在地在这红尘里打滚。看他想看的,做他想做的,选他愿选的。他的小菩萨这般剔透,定能学得又快又好。天道有异……他得先教好他的小菩萨,让他有坐上台面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烟花虽寂,众生百态却方才显露。
那是一个藏在山坳里的村落,泥土墙,茅草顶,鸡犬相闻。村口那棵巨大的、曾被雷劈焦一半却依然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是迦蓝记忆中布施时停留过的地方。
当应九灯牵着迦蓝的手,如同两个最寻常的过路人般踱步进村时,时光仿佛骤然凝固。
井边打水的壮汉手一松,水桶噗通沉回深井;蹲在墙根抽旱烟的老头,烟杆从指间滑落,在泥土上溅起几点星火;追逐打闹的孩童被母亲惊恐地拽回,死死捂住了嘴拖进院里。木门接连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次第紧闭。
死寂。
一种混合着恐惧、难以置信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村落。
应九灯恍若未觉,甚至颇有闲情地俯身,在迦蓝耳边低语,气息里还带着早上糖糕的甜香:“瞧见那棵树没?当年你坐在下头讲经,差点让只傻孢子撞翻供桌。”
迦蓝目光掠过老槐树,眼底缓缓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未应声。他能感受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灼热又冰冷。
就在这时,一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扇摇摇欲坠,门门角贴着一枚褪色的平安符,边角卷起,被浆糊反复黏合过,唯有那笔朱砂,历经风吹日晒,依旧红得惊心。
一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得几乎对折的老妪,颤巍巍地挪了出来。她双手紧紧捧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清冽的、微微荡漾的井水。
她走得极慢,却一步一步地,走得坚实。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迦蓝素白的衣摆,不敢上移半寸,更不敢去看旁边那道玄色的身影。
在距离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住了。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一声几乎破碎的哽咽,挤出了深埋心底的话:
“菩萨……您……您一切安好……便好……”
话音未落,混浊的眼泪就已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滚落,砸在干燥的泥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记得。
记得那年瘟疫,是这白衣菩萨守在村口三日三夜,救了她孙儿的命。
记得那年大旱,是这菩萨祈来甘霖,让庄稼活了过来。
她怕旁边那个据说很恐怖的魔,怕得要死。
可她更怕……怕这菩萨过得不好。
应九灯静立不语,金瞳微垂,掠过老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落在迦蓝平静的侧颜。
细细的品着迦蓝的过去。
迦蓝看着那碗几乎要端不住的清水,又看向老妪脸上纵横的泪痕。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在满村死寂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只粗陶碗。
他的指尖冰凉,触碰到老妪温热颤抖的手背时,老妪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手,头垂得更低。
迦蓝双手捧碗,低头看着水中模糊的倒影,映着自己与身侧沉默的玄衣。随后,他抬起眼,望向老妪,极轻、却极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笑,没有言语。
他端起碗,凑到唇边,安安静静地,将那一碗普通的井水,饮得干干净净。
空碗递回,他再次微微颔首。
应九灯这才懒懒掀了下眼皮,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如冰封。他什么也未做,只轻笑一声,牵起迦蓝的手。
“水也喝了,旧也叙了。”他语调依旧漫不经心,“走了小菩萨,先生带你去吃前头镇子的梅花糕。”
他拉着迦蓝,旁若无人地转身,缓步离去。
直到那两道身影消失在村口,凝固的村庄才仿佛重新活过来,响起一片压抑的长吁。
那老妪仍捧着空碗,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泪流不止。
这尚记得恩情的村落,已属难得。更多时候,他们所到之处,迎接他们的并非咒骂或跪拜,而是一种更彻骨的——存在的抹消。
那日午后,城中茶馆人声鼎沸,说书人唾沫横飞,茶客喧闹声中,茶博士咧着嘴要跑断了腿。
应九灯牵着迦蓝,如同寻常游人般掀帘而入。走了这么久,该喝杯茶,润一润,可别把他的小菩萨养枯了。撤去周身法术的刹那,靠近门口的几桌茶客最先察觉到异样。
并非声响,而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威压,如同盛夏骤起的阴风,令谈笑声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一个正讲到兴头上的汉子,话头莫名卡住,茫然眨眼,视线越过同伴,落在刚进门的两人身上。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银发金瞳的黑衣男子身上,心头莫名一悸。随即,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移向旁边那人,白衣黑发,姿容清逸,生的真是好看极了。
是出家人?虽耳垂上挂着坠子,但这头发也太短了些,连耳朵都没完全盖住。而且这张脸——这过分的好看的样子怎么越看就越觉得有点眼熟呢?
“佛……佛子……?”
一声极轻的、难以置信的低呼,从角落响起。
他身旁的同伴猛地一颤,脸色煞白,几乎扑上去捂他的嘴,用强憋出来的气音嘶嘶纠正:“嘘——!别瞎叫!那位……是魔尊身边的那位!”
那场极尽铺张的亮相后,“迦蓝”、“叛佛”之类的碎片信息,如同瘟疫,迅速而无声地蔓延开去。
世人对待这位堕魔的佛子,心态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明面上噤若寒蝉,背地里的窥探与议论却汹涌如暗河。
坊间传闻早已走了样。有说书人将惊堂木拍得震天响,编排“魔尊强掳,佛子垂泪”的香艳桥段;更有下作猜测在暗巷流淌,嗤笑断言:“什么天生佛骨?怕是早耐不住清规,与魔头暗通款曲!”
流言如毒瘴,弥漫市井。下作的猜测与香艳的漪念,如同暗处滋生的苔藓。将那曾宝相庄严的身影,涂抹得面目全非。
人们既恐惧魔尊之力,又按捺不住对禁忌关系的窥探;既享受着打破神圣的快感,心底又残存着一丝对昔日佛子的复杂情愫。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应九灯的耳朵。魔尊陛下很想一个一个敲开那些人的脑袋瓜,看看是混了多少猪油后才会如此平滑如豆腐渣;再拉出他们的舌头绕着尺子量一量,看得有几尺长才能管不住而说出此等混账话。
魔尊陛下气得直转圈,琢磨着要不要先跟佛打个招呼,说他打算魔临世间、劝人向善。
而处于风暴眼的迦蓝,此刻正专注地望着街边糖画艺人。温热的甜香飘来,他清澈的眼中并无波澜,仿佛那些喧嚣传闻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轻轻扯了扯应九灯的袖角,指向那条刚做好的飞龙糖画:
“先生,那个好看。”
对他来说,世间毁誉,众生口舌,都不及眼前这一勺熬化的糖稀来得真实有趣。
此刻茶馆内,交谈声如同被快刀层层削薄。靠近门口的区域已彻底哑了,中间桌的客人还在疑惑追问发生了什么,声音在迅速稀薄的空气里显得突兀可笑,随即他们也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整个茶馆,从喧闹至窃语,再到一片死寂,不过几息之间。
所有目光——恐惧的、好奇的、震惊的、茫然的——皆如被磁石吸引,聚焦在那两道身影上,尤其是那一身素净白衣、神情平静得仿佛万物皆空的迦蓝。
毕竟,佛骨是他,佛子是他。发过大愿的是他,叛佛归魔的也是他。他之前被捧得多高,现在就被踩得多狠。他放弃那样崇高的身份能得到什么,魔尊又许他什么,这些简直太让人难以理解了。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应九灯慢悠悠抬眼,金瞳懒懒扫过全场,仿佛才注意到这诡异氛围。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未发一语。
只是牵着迦蓝,走向唯一空着的临窗桌。
脚步落在木地板上的轻响,在此刻,清晰如擂鼓。
“嗯,也没什么好玩意,”他语调散漫,“那就上最贵的吧。”
茶博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蹭过来。放下茶碗时,陶碗与桌面磕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他的手抖得厉害。
迦蓝安静坐着,垂眸看着茶叶梗在碗中沉浮。他听得见身旁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属于那个可怜的茶博士,也属于这满堂的每一个人。他突然想对应九灯笑一笑,于是他就向着应九灯,眉眼弯弯地笑了。
笑的温温柔柔的,可好看了。
应九灯本还在慢条斯理地咽着那碗寡淡的粗茶。他原想坐够了一炷香的时间多吓唬吓唬那群碎嘴皮子,结果一下子就被迦蓝暖到了。应九灯便再提不起性子和凡人磨蹭,他放下几枚铜钱,牵着迦蓝起身。
“走了,小菩萨。”
身影消失在门外良久,茶馆里的声浪才猛地炸开!比之前猛烈数倍,是劫后余生的宣泄,是恐惧压抑后的反弹。
“……真、真就是来喝茶的?”
“我差点以为咱们都没命了!”
“那真是……佛子迦蓝?他竟真跟在那魔头身边?”
“小声点!没看见他耳上那坠子,那是魔尊的印记!”
“佛祖保佑……可别再来了……”
议论声、喘息声、后怕的拍桌声交织成混乱的浪潮,追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应九灯听着身后鼎沸人声,唇角勾起,似笑非笑。他侧头,看向身边依旧平静的迦蓝,金瞳在阳光下流转着莫测的光。
“听见了没呀?”他微微拖着腔调,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他们在害怕我们呢。”
迦蓝抬起眼,望向那喧嚣传来的方向,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见那些惊魂未定的面孔。
“嗯。”他应道,声线清浅,无波无澜。
应九灯瞧着他这模样,径自低笑了一会,伸手替他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怕就对了。”魔尊的声音带着慵懒的满足,“记住你现在样子的人越多,将来能轻易抹去你存在的人……便越少。”
他要将这恐惧,也锻造成保护他家小菩萨的甲胄。
“走,”他收紧掌心,裹住迦蓝微凉的手指,“先生给你买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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