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年蝉鸣

　　发现那个博客，纯属偶然。

　　顾言澈连续第三天加班到凌晨。团队的项目进入关键阶段，他需要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否则就会陷入一种空洞的、关于蝉鸣的回想。

　　深夜两点，他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短暂休息时，用手机刷了刷朋友圈。

　　一条条动态滑过，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

　　直到他看见苏晴分享了一篇文章，标题是《暗恋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配文只有两个字：「七年。」

　　顾言澈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点进去，文章写得很细腻，讲述一个女孩长达七年的暗恋。

　　作者文笔很好，把那些微小的心动、漫长的等待、无声的挣扎写得淋漓尽致。

　　但让顾言澈浑身发冷的，是文章里的几个细节。

　　——男孩喜欢的女孩名字里有个“夏”字，而暗恋者的名字里也有“夏”。

　　——男孩每年夏天都会和暗恋者见面，像某种约定。

　　——暗恋者会折纸蝉，每年一只。

　　——第七年，男孩兴奋地告诉暗恋者，他喜欢的那个人要回来了。

　　文章下面有很多评论，都在感叹“太真实了”“看哭了”。

　　作者没有回复任何评论，头像是一片空白，ID是简单的“Cicada_7”。

　　蝉。七年。

　　顾言澈的手开始发抖。

　　他退出文章，点进那个ID的主页。里面只有这一篇文章，发布于三天前。但主页有个链接，指向一个加密博客。

　　博客需要密码。

　　顾言澈盯着那个密码输入框，大脑飞速运转。

　　沈听夏的生日？不对。

　　他的生日？他输入自己的生日，提示错误。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日期？他输入七年前那个夏天的日期，还是错误。

　　他试了所有能想到的组合，全部不对。

　　最后，他疲惫地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博客的名字叫“蝉鸣日记”。

　　沈听夏也有一本《蝉鸣日记》。

　　如果这个博客真的是她的……

　　顾言澈睁开眼睛，重新拿起手机。

　　他输入了那个日期——沈听夏离开的那天，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七周年纪念日。

　　密码正确。

　　博客打开了。

　　页面的设计很简洁，白色背景，黑色字体。左侧是时间轴，从十二年前开始，一直到现在。

　　《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关于你的全部记忆》

　　副标题是一行小字：

　　“顾言澈，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十二年了。”

　　顾言澈的手开始发抖。

　　博客的时间轴从十二年前开始。

　　第一篇日志的日期，是2011年9月2日。

　　「高一开学第一天。

　　你在三班，我在七班。

　　走廊拐角，你帮我捡起掉落的书，笑着说‘小心点’。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你的睫毛上有金色的光。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

　　顾言澈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2011年，他高一。十六岁。那时候他确实在三班，喜欢帮人，尤其是帮女生——少年幼稚的虚荣心。

　　但他从未注意过走廊里有一个安静的女孩，正在因为他一个随意的举动而心跳加速。

　　继续往下翻。

　　「篮球赛决赛。你们班输了，你坐在场边低着头。

　　我想过去递一瓶水，但不敢。

　　最后只敢远远看着，直到你被朋友拉走。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顾言澈，别难过。」

　　「2013高考最后一天。

　　我在考场外的人群里找你，终于看到你出来，笑着和朋友击掌。

　　你考得应该不错。

　　我想，也许我们能上同一所大学。

　　但概率太小了，就像我喜欢你这件事能被你知道的概率一样小。」

　　顾言澈的高中记忆里，确实没有沈听夏这个人。

　　他甚至不记得七班有这样一个女生——安静，不起眼，永远坐在教室后排，放学后第一个离开。

　　现在他知道了，她第一个离开，是为了能在人群中多看他一眼。

　　大学部分的日志，是顾言澈熟悉的，但视角完全不同。

　　「2013.9.10

　　开学典礼。我在新生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哭了。

　　真的在同一所大学。

　　我在人群中找到你，你穿着白色T恤，和身边人笑着说些什么。

　　我离你五米远，这是我们最近的距离。」

　　「2012.3.20

　　你加入了篮球社。

　　我加入了文学社，因为活动教室在篮球场旁边。

　　每周二下午，我假装在窗边看书，其实在看你们训练。」

　　顾言澈想起大学篮球社的训练。周二下午，阳光很好。

　　场边确实经常有个女生坐在那里看书，很安静，他从未注意过她的脸。

　　原来那就是沈听夏。

　　他继续往下翻，手指开始冰凉。

　　「2013.12.9

　　你和林妗夏在一起了。

　　所有人都说很般配。

　　我在图书馆看到你们坐在一起，你帮她整理头发。

　　那天我在借阅室最里面的角落，把脸埋进书里，没有哭出声。

　　因为连为你哭的资格都没有——你根本不认识我。」

　　顾言澈和林妗夏是大二在一起的，三个月后分手。他以为那是他第一次恋爱。

　　现在他才知道，在他为林妗夏心动时，有一个人在更早之前就为他心动了，而且持续了四年。

　　「2014.8.12

　　暑假。高中同学组织的露营，我终于有机会正式认识你。

　　有人介绍我：‘这是沈听夏。’

　　你笑着说：‘名字里有夏天啊？真巧，我喜欢的女生名字里也有个‘夏’字。’

　　你说的是林妗夏，她已经和你分手了，但你还喜欢她。

　　而我，只是另一个‘夏’。」

　　顾言澈盯着这篇日志，呼吸停滞。

　　他终于明白沈听夏那句话的意思——“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永远只能是你名字里的另一个‘夏’，一个巧合，一个替代音节。”

　　原来那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在那之前，她已经认识他5年，看过他无数次，记住他所有的样子。

　　而他的第一句话，就把她定位成了“另一个夏”。

　　——

　　博客继续，时间进入顾言澈熟悉的“七年”。

　　但这次，背景拉长到十二年，那些细节变得更加残忍。

　　「2015.1.10

　　你失恋了，林妗夏出国了。

　　你在酒吧喝醉，我刚好在那里做兼职。

　　你认不出我，把我当成服务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最后我帮你叫了车，你说‘谢谢’。

　　那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话。

　　虽然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2015.7.20

　　你找到实习，很高兴，在朋友圈发了照片。

　　我点了个赞，你没回。

　　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个赞我犹豫了十分钟——既想让你看到，又怕打扰你。

　　最后我还是点了，像完成一个仪式。」

　　「2015.10.3

　　你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因为工作需要插画，朋友推荐了我。

　　你说：‘沈听夏？名字有点耳熟。’

　　我说：‘我们是高中校友，大学也在同一所学校。’

　　你说：‘这么巧？那以后多联系。’

　　你不知道，这句话我等了六年。」

　　六年。

　　顾言澈闭上眼睛。

　　六年里，沈听夏看着他恋爱，失恋，再恋爱，再失恋。看着他为别人欢喜，为别人忧愁。看着他从未真正看向她。

　　而她，只是安静地等。

　　等他有一天能看见她。

　　「2015.12.25

　　我们第一次单独吃饭，为了讨论工作。

　　你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随便。

　　其实我喜欢吃辣，但你胃不好。

　　最后我们吃了日料，你点了清酒，我点了茶。

　　你说：‘和你聊天很舒服。’

　　那一晚我失眠到三点。」

　　最近的日志，顾言澈已经看过一部分，但在十四年的背景下，每一句都变得更加沉重。

　　「2023.6.20

　　二十七岁生日。

　　我给自己买了个蛋糕，插了一根蜡烛。

　　许愿时才发现，我所有愿望都和你有关。

　　第一个愿望：希望你健康。

　　第二个愿望：希望你快乐。

　　第三个愿望：希望你能看见我。

　　吹灭蜡烛时，眼泪掉下来了。

　　二十七岁了，我还在等一个人看见我。」

　　他从未想过，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里，有一个人用十二年的时间默默爱着他。从他十六岁到二十七岁，从少年到成年。

　　「2023.8.12

　　第十二年，第七个夏天。

　　你对我说：林妗夏要回来了。

　　你对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一定会喜欢你。

　　我终于明白，这十二年，我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备注，一个偶尔需要时才会想起的名字。

　　顾言澈，我不等了。

　　十二年，够了。」

　　「2023.8.20

　　特罗姆瑟的第八天。

　　今天房东太太问我：你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我说：因为这里没有蝉。

　　她说：蝉？

　　我说：一种昆虫，在地下生活十二年年，然后出来活一个夏天。

　　她说：那太可怜了。

　　我说：不可怜，至少它出来了。

　　我就是那只蝉。

　　而我，用了十二年，终于也出来了。」

　　最新的一篇日志是昨天。

　　「2023.8.22

　　开始画新的系列，叫《十二枝夏》。

　　第一幅：十六岁的走廊，阳光，少年捡起的书。

　　第二幅：十八岁的考场外，人群，少年的笑容。

　　第三幅：二十二岁的篮球场，三分球，虎牙。

　　……

　　第十四幅：三十岁的机场，背影，没有回头。

　　画完这些，我就能真正告别了。

　　顾言澈，再见。

　　再也不见。」

　　——

　　一篇一篇，一年一年。

　　顾言澈看完了。

　　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照进来，刺得眼睛发疼。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十二年。

　　四千四百七十八天。

　　沈听夏用了人生小一半的时间，爱着自己。

　　而他，用了十二年的时间，忽略一个深爱他的人。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苍白的脸。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转声。窗外的北京沉睡在夏夜里，蝉鸣也停了——这是它们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顾言澈坐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动。

　　他终于看见了。

　　看见了那十二年里，沈听夏是如何一点一点地爱着他，又如何一点一点地耗尽自己。

　　看见了她的期待，她的失望，她的坚持，她的放弃。

　　看见了那个他从未真正了解的女孩——敏感，细腻，执着，又勇敢得让人心疼。

　　他想起苏晴的话：“她等了你七年，不是要听你这些迟到的忏悔。”

　　是啊。

　　她等了七年，要的从来不是他的愧疚，不是他的道歉，甚至不是他的爱。

　　她要的，只是他能看见她。

　　而现在，他看见了。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

　　——

　　凌晨五点，顾言澈离开办公室。

　　他没有回家，而是开车去了那个湖边，那棵柳树下。

　　天还没亮，东方只有一点鱼肚白。他在长椅上坐下，打开手机，点开那个博客。

　　重新看了一遍。

　　这次他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读到第三年那篇，关于他失恋的日志时，他停了下来。

　　「他醉倒了，靠在我肩上。

　　那是他第一次离我这么近。

　　我的心跳声，他听不见。」

　　顾言澈闭上眼睛，试图回忆那个夜晚。

　　他想起来了。

　　那天林妗夏正式告诉他，他们在法国的男友很认真，短期内不会回国。他喝了很多酒，打电话给沈听夏，她来了，安静地陪着他。

　　后来他确实靠在她肩上睡着了。

　　醒来时，她还在，肩膀已经麻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问他：“好点了吗？”

　　他说：“好多了，谢谢你听夏。”

　　她说：“不客气。”

　　然后他们一起去吃了早餐，他点了豆浆油条，她点了小米粥。他抱怨头疼，她递给他一瓶水：“以后别喝那么多了。”

　　他说：“知道了，管家婆。”

　　她笑了，没说话。

　　现在顾言澈才明白，那个笑容里有多少克制的心酸。

　　天渐渐亮了。

　　第一声蝉鸣响起，尖锐地划破清晨的寂静。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顾言澈站起来，走到湖边。

　　水面平静，倒映着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荷花还在开着，粉白的花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温柔。

　　他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林妗夏的号码。

　　拨通。

　　响了很久，林妗夏才接，声音带着睡意：“言澈？这么早……”

　　“妗夏，”顾言澈打断她，声音很平静，“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林妗夏问，声音已经清醒了。

　　“因为有人等了我七年，”顾言澈说，“而我让她等太久了。”

　　“沈听夏？”

　　“嗯。”

　　林妗夏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笑了：“我早该猜到的。你看她的眼神……不一样。”

　　“对不起，”顾言澈说，“这七年，我……”

　　“不用道歉，”林妗夏打断他，“言澈，你知道吗？当年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不想谈恋爱，也不是因为要专注事业。是因为我觉得，你心里其实早就有人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顾言澈愣住了。

　　“你每次提起她，眼神会变得很柔软，”林妗夏说，“你说‘听夏说’，‘听夏觉得’，‘听夏做了’。她像空气一样存在于你的生活里，你习惯了，所以看不见。但我看见了。”

　　电话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去找她吧，”林妗夏最后说，“虽然可能太晚了，但至少……让她知道，你终于看见了。”

　　电话挂了。

　　顾言澈站在湖边，看着太阳完全升起。

　　蝉鸣已经连成一片，轰轰烈烈，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喊醒。

　　他打开手机，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博客。

　　然后他截图了最新那篇日志的最后一行：

　　「顾言澈，我不等你了。

　　这次是真的。」

　　他把截图保存，关掉了手机。

　　转身离开湖边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棵柳树。

　　七年前，他在这里告白，失败了。

　　七年后，他在这里醒悟，也失败了。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就像蝉，在地下等了七年，破土而出时，夏天已经过去了一半。

　　而他的夏天，在他终于学会倾听时，已经安静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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