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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春深
那个在玻璃外惊鸿一瞥的身影,成了林春整个大学时光的秘密。
直到猫猫屯的夏日,蝉鸣与炊烟里,他笨拙地藏着心跳,陪她去家访那个奇怪的学生。
推开门的刹那,疯癫女影帝与小女孩惊恐的眼睛,让谢春深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角。
那一攥,让他错觉自己或许真有希望。
可当春深时节白玫瑰捧出,她的摇头却清晰残忍:“太快了,林春。”
直到下一个轮回的春日,她站在同样的落花里,声音很轻:
“林春,我好像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这一次,轮到他轻轻点头:“嗯,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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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城商圈那间舞室的落地玻璃,总擦得锃亮,像一道无形却坚硬的墙,隔开两个世界。
墙内是光洁的木地板,流淌的古典乐,还有一个旋转的身影。谢春深。她的名字,林春是在后来才知道的,但那一刻,她的姿态先于一切认知,烙进他眼里。青丝随舞动扬起一道墨弧,指尖延伸向某个看不见的远方,足尖点地,拧身,回眸——眼神空灵,穿过玻璃,似乎落在他身上,又似乎穿透了他,望向更渺远的地方。惊鸿一瞥。玻璃冰冷,映着他有些呆怔的脸,和胸腔里骤然失序、怦然作响的动静。
从此,那个身影成了秘密。公共课上隔着的几排座位,食堂里偶然瞥见的侧影,图书馆同一片区域弥散的极淡的皂角香气……一点一滴,汇成心底一条暗涌的河。直到发现暑期支教名单上,两人的名字挨在一起,目的地是同一个从未听说的名字——猫猫屯。
暑气蒸腾的七月,他们坐了很久的长途汽车,又换乘颠簸的拖拉机,最后踩着滚烫的土路,走进猫猫屯。山野的绿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蒸发的浓郁气息,蝉鸣撕扯着空气,炊烟从远处青黑的瓦屋顶上袅袅升起。
支教的小学只有几间平房,学生不多。谢春深带三年级,林春教体育和帮忙打杂。他总能看到她:踮脚在黑板上写字的纤细背影,课后被孩子们围着时微微弯起的眼角,傍晚坐在门槛上,就着天光认真批改作业时垂下的浓密睫毛。
他的目光追着她,又在她可能回望时仓促移开,心跳在猫猫屯灼热的阳光下,依旧顽固地保持着那个夏日的频率,笨拙,忐忑,满怀希冀。
转折发生在谢春深班上一个叫沈心的女孩身上。那女孩很安静,成绩也好,只是有一天,谢春深在她脸上看到了不符合年龄的、过于鲜艳的唇彩和眼影。
“我想去沈心家家访,”那天放学后,谢春深一边收拾教案,一边对来帮忙关窗的林春说,“她这两天有点不对劲。你能……陪我一起去吗?我不太熟悉路。”
林春压下心头那点雀跃,点了点头:“好。”
沈心家住在屯子更深处,靠近一片茂密竹林。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尽头,是一栋与周围农舍截然不同的、带着颓败气息的老式小院,白墙斑驳,爬满深绿藤蔓。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
谢春深上前叩门,声音在寂静里传开。“请问,沈心家长在吗?”
没有回应。她与林春对视一眼,轻轻推开了门。
院子里有些凌乱,一个穿着旧式丝绸长裙的女人背对着他们,正在对着一丛开败的月季花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听到门响,她猛地转过身。
那是一张即便憔悴、染了风霜,也依然能看出昔日惊人美貌的脸。林春认出来了,是沈语,多年前息影、传闻隐居的女影帝。可此刻,她眼神涣散,嘴唇涂着不合时宜的浓艳口红,手里攥着一把枯萎的花枝。
“你们是谁?是不是他派你们来的?来抢我的戏?抢我的女儿?”沈语的声音尖利起来,挥舞着花枝。
“妈妈!”沈心从堂屋里跑出来,小脸煞白,想去拉沈语,又怯怯地看向门口的两位老师,大眼睛里盛满惊恐和无助。
沈语的情绪更加激动,往前逼近一步。谢春深下意识地后退,脚跟磕在门槛上,身体微晃。几乎在同一瞬间,她的手向后探去,仓促而用力地,攥住了身旁林春腰侧的一小片衬衫布料。
棉布的柔软触感和她指尖的微凉,透过薄薄的夏衣,猛地贴上林春的皮肤。那股凉意却像一道细小却强烈的电流,轰然窜遍他全身,血液奔涌着冲向耳膜。他僵在原地,只感觉到那攥紧的力道,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离他那么近,发梢几乎拂过他手臂。
他稳了稳心神,上前半步,挡在谢春深和沈语之间,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沈女士,我们是沈心的老师,来做家访。您别激动。”
那场混乱最终在邻居闻声赶来协助下平息。回去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谢春深沉默着,似乎还未从刚才的冲击中完全回神。林春也没说话,腰侧那片被攥过的布料,在晚风里贴着皮肤,存在感强得惊人。那一攥的力道和温度,在他心里反复回放,滋生出一点近乎奢侈的错觉——或许,他真有一线希望。
猫猫屯的日子流水般过去。他们一起带孩子们爬山认植物,一起在星空下分享同一盘蚊香,一起在暴雨后修补教室漏雨的屋顶。谢春深有时会对他笑,那笑容清澈,映着山野的光,让他心悸。可他分明又觉得,她看着他的眼神,与看那些淳朴的村民、顽皮的学生,并无本质不同。那点子希望,在希望本身带来的煎熬里,明明灭灭。
支教结束的前一天,傍晚收工早。林春鼓起毕生勇气,在谢春深回住处的必经之路——那棵开得纷纷扬扬的合欢树下,拦住了她。花丝如粉雾,落了他们一身。
“谢春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
她停下脚步,有些讶异地看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单膝跪了下来——不是那种求婚的姿势,更像是一个郑重的、交付全部的仪式。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捧白玫瑰,沾着水珠,被他有些笨拙地捧到胸前。夏末的风带着凉意,卷下几朵合欢,掠过他发烫的耳廓。
“从……从很久以前,我就……我喜欢你。”他仰头看着她,眼神炽热而真诚,如同捧出的玫瑰,不掺一丝杂色,“你可以……考虑我吗?”
时间有几秒钟的凝固。谢春深看着他,看着那捧白得刺眼的花,脸上先是惊讶,随后掠过一丝清晰的慌乱,还有别的、更复杂的情绪。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后,她摇了摇头。动作很轻,却很坚决。
“对不起,林春。”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艰涩,“我……谢谢你。但我现在……没办法接受。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
风似乎停了。蝉鸣也消失了。世界只剩下那句“太快了”,和眼前她轻轻摇头的画面。白玫瑰的芬芳浓郁得有些发苦。林春跪在那里,浑身的热度一点点褪去,血液仿佛凝结。他慢慢站起身,膝盖有些发软,手里的花束沉重得快要拿不住。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很难看:“没、没关系……是我太突然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还是……朋友?”
谢春深看着他强撑的笑,心里某个地方莫名被刺了一下。猫猫屯的片段不受控制地闪现:家访时他挡在前面的背影,修屋顶时他递过来的那碗温水,孩子们缠着他时他无奈又温柔的表情……还有自己,在那惊慌一刻,下意识攥紧他衣角的手。
心动吗?或许有一点。在远离熟悉世界的山野里,在朝夕相处的依赖中,那点悸动悄然而生,像石缝里探头的嫩芽。可这嫩芽,抵得过他手中这捧炽热盛放、仿佛倾尽所有的白玫瑰吗?她不确定。她心里还有太多属于自己的迷雾未曾拨开。
“嗯。”她最终点了点头,移开视线,望向远处沉入山脊的夕阳,“朋友。”
林春眼里的光,彻底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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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猫猫屯,回到城市,生活各自展开。他们依然是“朋友”,会偶尔在微信上问候,节日发一句祝福,客气而平淡。那场告白和拒绝,像一道无形的界河,横亘其间。林春努力收拾心情,将那份感情深深埋藏,只是偶尔,在听到某些音乐、看到某些场景时,心口会传来细密的闷疼。
季节流转,又是一年春深。
校园里那几株高大的樱花树开得如云如雾,风一过,便洒下漫天花雨。林春抱着书穿过树下小径,花瓣落满肩头。然后,他看见了谢春深。
她就站在前方几步远,一株开得最盛的樱树下,穿着浅绿色的针织衫,像一株清新的植物,融在这片粉白的背景里。她也看见了他,没有避开,反而像是特意等在那里。
他脚步顿了顿,走过去。两人之间,隔着簌簌飘落的花瓣。
“林春。”她先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她抬眼看他,眼神清澈依旧,却多了些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后的疲倦与明澈。
“去年这时候,也是落花,”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又似乎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我拒绝了你。”
林春心口微微一缩,沉默着,等待下文。
谢春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依旧轻,却一字一字,清晰地落进他耳中:“回去后,我想了很多。关于猫猫屯,关于你,关于我自己。”她微微抿了抿唇,“我好像……错过了一整个春天。”
风拂过,卷起更多花瓣,落在她发间、肩头。她站在那里,眼神坦荡地看着他,不再躲避,也没有急切,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交付一个答案。
林春望着她。一年时光,并未冲淡记忆里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也未完全抚平被拒绝时那尖锐的失落。那些暗自神伤、强行按捺的日夜,此刻翻涌上来,带着迟来的酸涩。可奇怪的是,当她此刻站在这里,说出这句话时,他心中那潭沉寂已久的湖水,并未激起滔天巨浪,只是缓缓地、温柔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他看了她许久,久到一片花瓣打着旋儿,停在他眼睫上,又轻轻滑落。
然后,他极轻、极缓地,点了点头。
“嗯。”他应道,声音低沉平稳,穿过飞舞的落花,抵达她耳边。
“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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