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8：纠缠

　　黄昏残阳，殷红若血。最近阴雨连绵，很少有这样的天色。刚放晴，树叶上残留的雨珠被艳阳一耀，流动着七彩虹光。
　　京城近郊一片荒芜，似与城市中心的繁华毫无关系，而偶尔经过附近的路人，也没有人注意这凄伤的萧瑟美景。
　　可是苏梦枕却披衣拢袖，站在花树下，微微仰头，注视着一树繁花。有风吹过，花四落。
　　他虽然看着花雨，想的却是：这附近如此荒凉，平头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那些王公贵族本不需要出远门私访，只消闲时顺路过来看看，也可知黎民疾苦。坐上最好的马车，从皇宫到这里一路游玩，也只需半个时辰而已。
　　可是……苏梦枕伸开手，接出几朵微微泛粉的白花，静静揉碎。
　　三合楼的谈判，已摆明着一旦撂倒关七就轮到风雨楼和六分半堂之争，雷损能忍有谋，或许是个更棘手的敌人。但即使是面对雷损，他也有自信分庭抗礼，或以咄咄逼人对应那老狐狸的忍气吞声,看谁能够先露出破绽。
　　可是他在等的这个人却不同。
　　这个人早已非当年纯净少年，那依旧懂的羞涩的神态有七成都是装出来的，即使如此，却依旧给人予好感，这样的人自己一向不懂得怎样应付，所以就算他一再示好，也默默的回避三分。
　　可是他的邀约，向来让人难以拒绝。
　　苏梦枕等的这个人，当然是方应看。他一面头疼着，一面等候，直到黄昏将过，路的另一头才出现一个削长身形。
　　方应看披着锦绣罩衣，一向高冠束发的他不知为何今日披散了头发，有些凌乱，却很好看。
　　没错，是好看。其实方应看这种人，无论怎么样都会很好看，就算他披着长发，胡乱拥着外衣，也十二万分的贵气。
　　他还有一点点的懒。而这种懒向来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所以在苏梦枕看来，此时的方应看就好象刚吃过晚饭来到自家庭院散散步的清闲。
　　苏梦枕的懒总是病倦，所以他有点羡慕将懒倦都诠释成悠闲的方应看。
　　“小侯爷，你居然会迟到，”苏梦枕颔首微笑：“约人的——可是你。”
　　方应看走过来，眼神里斜起一点邪的艳：“是么？可是我以为苏公子不会等人的。”
　　他似乎是想苏梦枕承认自己从不等人，却等了他。可是苏梦枕却不看他，只望着他身后仍映着最后夕阳余晖的天空。“风景很好。”
　　“是很好。”方应看见他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也敷衍起来。
　　“……”苏梦枕从来看不懂他。其实也没有人看懂过他，所以他只好单刀直入：“小侯爷约我这等乡野平民，有何贵干？”
　　方应看转而与他并肩，看着他看着的景色，夕阳将他的眉眼一并染成赤色，他瞥着苏梦枕，发现这颜色染到这个人的眉间，暖中却还泛出七分的冷来，煞是漂亮。“我打算在这里建座庄子，”他瞥着的眼神很优柔，说的话却很挑衅：“我喜欢这个地方。”
　　苏梦枕神色不变，语气很不容置疑：“这里是金风细雨楼的地方。”
　　方应看道：“那么现在就改姓方了。”
　　苏梦枕没有想到方应看约自己出来会开口就要自己的地盘，而且还这样理所当然。他承认他有点吃惊：“神通侯的土地都是这样强抢到手的么？”
　　方应看舒了舒十指，很自然的撩了撂肩上的乱发，“你与别人不同，你会送我的，是不是？”
　　苏梦枕真的有些无言以对。如果方应看提出上次的‘恩情’来要他还，那么这地方就送给他也是小事一桩。可是方应看对关照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却开口要的那么理所当然，苏梦枕不由得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很可能和他纠缠不清，根本就算不清什么了。
　　“小侯爷，”苏梦枕深呼吸。他难以决断时，总是先深吸口气，“如果是要上次的谢礼，那这片地的地契明天我就让无邪送到府上。”
　　方应看猛回头，盯着他看。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疑惑，还有点天真：“谢礼？我如果要你还情，你还的起吗？”
　　苏梦枕默然。这方应看若真找些什么难办的事来为难自己，还真就未必做的到。虽然他姓苏的成名以来还未欠过什么人的情，但方应看就是能让他欠下一份，而且还是份很不轻的人情。
　　方应看知道苏梦枕一直刻意与自己保持着距离。自己做的一些事，使与他的‘道’偏离了很远，永远也不可能相交。但是如果现在放开手，总是不甘心。其实，看上一个人，然后忍不住的去招惹，这样做的，未必是苏梦枕一个。“苏公子，如果不是来还我的情，这地方就不给我是不是？”
　　苏梦枕的地盘，就算是雷损关七，也未必敢随便开口就要，毕竟那把红袖刀不是摆设，而这森寒公子的手也一向不软。开玩笑，要是他金风细雨楼的地盘今天这个来要一块，明天那个也来要一片，他的楼子也不用再开张了。苏梦枕仍是不说话，干脆给他来个默认。
　　方应看笑了：“那么，我就只好‘抢’了。”
　　“？”苏梦枕未解他这句话的含义，刚讶然回头，迎面一道剑光。
　　——人都说神通侯方应看城府极深，内敛深沉，可这是怎么一回事？
　　苏梦枕愕然。照传说来看，方应看不应该是这样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的人物，事实上他也绝不是！可是这又算是怎么回事？
　　更主要的问题是这道任性的剑光他看的可不是第一回了！
　　苏梦枕挡的很顺手。红袖刀与血河剑纠缠一起，两道殷红光芒抵触、交融，然后分开。
　　这不是苏梦枕第一次见识方应看的剑法。以往血河出鞘，煞气很重，总是伴着血腥的味道。虽然方应看的为人表象多少偏柔，但剑气却惨烈的很。可这次不同。这次血河的剑气很柔，就像方应看来到这里时那种懒懒的闲情。这种剑法不是方应看的剑，倒有些象他刚结拜的兄弟王小石的挽留。
　　苏梦枕的刀一向缠绵悱恻，动魄消魂。而此时方应看的剑也是一派温柔的羁绊，痴痴缠缠。
　　可惜苏梦枕红袖一旦出手,后果便不是他所能掌控，尤其是面对方应看这样的高手，不仅是苏梦枕，任何人也不可能蓄意留情。
　　他不留情，红袖惨厉一吟。
　　一刀斩落，冷暖自知。
　　这种刀法，只求胜败，只分生死，不问对错。
　　方应看却应付的有些力不从心。剑光哀哀亮起，却再也纠缠不下去。
　　这种剑法的确不应是方应看的剑法。方应看的剑法，以天下为柄，以权势为刃，倾倒众生，杀戮四野，血气弥漫。
　　他不是王小石。王小石优柔心软，出剑留人也留命，消魂而不断魂。但王小石的剑法却不应该是方应看使出来的。
　　剑意偏失，方应看中刀。
　　刀砍进方应看肩胛时，脆的残忍。
　　血染锦绣。
　　苏梦枕也愣了一愣，红袖刀劲隐而不发。
　　如果他这一刀劲力吐出，方应看中刀的地方一定爆裂破碎。
　　苏梦枕忍这一刀不晓得忍的有多么辛苦。
　　他向来出手不留余地，对雷损，对关七，或者对任何人，谁对他拔剑，他就谁出刀，出刀就要人命，不给任何人余地，包括他自己。
　　方应看偏着头看着留在自己肩胛的一刀，笑的好象云开雾散：“怎么，苏公子不忍心了？”
　　苏梦枕拿他没办法。事实上他自从不幸认识这位方小侯爷后，就从来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苏公子那两位好兄弟呢？”方应看按着苏梦枕的手，帮他拔出了红袖。苏梦枕甩开，红袖刀隐入袖中。
　　见他不答话，方应看自己接着道：“他们刚一进楼，就被派去对付雷滚和雷恨，还真是被委以重任。”
　　他像是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又好似方才的刀剑相拼只是一场虚华的梦。
　　苏梦枕不问他从何得知。方应看如此关注风雨楼的变故，凭他手眼通天的本事，要知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岔开了话题：“你来之前，与人动过手？”
　　方应看点头。
　　苏梦枕哂然：“所以你真力不继？”
　　方应看笑道：“你那两位好兄弟武功都是一流。”
　　苏梦枕笑的很冷：“你居然挑在这个时候……”
　　方应看干脆承认：“只是试试武功而已，又没有下杀手，也不会阻挠了你让他们办的事。”他停了停，认真的补充：“王小石连剑都不拔，没命的逃了，白愁飞却杀意大起，这两个人真是有趣。”
　　苏梦枕微笑：“小石心地仁厚，无谓之战可免则免。白老二杀气大，找上他的一定会是死战。”
　　方应看凝视半晌，笑容不变：“原来你一早已经知道。”
　　苏梦枕却道：“我还知道，你找上的，不仅是他们两个。”
　　方应看这才皱眉。
　　吹皱一池春水。
　　他眉心一攒，却莫名如舒展春风：“不错，王小石避战，我以血河指逼退那姓白的，又遇见了一位故知，我拔了剑。”
　　他这一句话，说明白了很多事。方应看以血河指对白愁飞的惊神指已占上风，看来是故意隐瞒了身份，世人只知方应看血剑神枪，却很少有人知他精通指法，而后来那人却逼的他不得不拔剑，可见一战凶险。
　　苏梦枕心中微躁。他看着方应看肩上伤重，血仍不止。方应看自己却没有出手按穴疗伤的意思。奇怪的是，即使方应看白衣染血，仍是全身没有一点血腥味。血腥的是他的剑，而他的人却依然干净纯白。
　　不管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都成了他莲洁气质的装饰，从而高贵中更透出一股浓烈的骄矜。
　　“你那位故知擅剑？”苏梦枕想了想，肯定的道。虽是问话，却是绝对的结论。当然这东京府里武功能胜过白愁飞的人不多。以白愁飞三指弹天的威风居然会被方应看几指震退，来人却能逼的他拔剑，若非擅剑，实在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而且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名家。”方应看却不愿再说这个人的事，负着手，笑的十分安然：“我们也算是老朋友了，苏公子，”他失血过多，脸色逐渐苍白，那如玉色泽淡了下去，却越发荏弱的雅秀起来。他是文秀如梦敛而不发的贵族，丝毫没有江湖高手所特有的那种冷如兵刃的犀利，就算纨剑，也只是一点流走于剑尖的梦色。“你难道不打算替我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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