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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7 白天
这本珍贵的小书毫无疑问地占据了他半晚的时间,让他早饭只来得及够上修士另开辟的一条长桌。里奥夫温起得比他早,那时屋内的小桌也已被世俗人占据。阿尔弗雷德不由得感到吃饭得像猪赛跑。他站在室外,吃了一块面包、一点蜜酒和一个鸡蛋。他们的食宿都是由埃塞尔伯特垫付的,他很意外兄长竟然算过这一部分支出。韦塞克斯的账记在另一本小册上,有停泊记录也有地方官员往来,如今写上他、里奥夫温与塔特弗里德的名字。他在教堂后的石圃旁碰见伊勒弗里斯。“为什么你还坐我旁边?上次我差点杀了你。”对方说。
“如果你得手,那我就会死很早。”他回答,“我的名声会被人捏塑,像天边的浮云一样。”
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兴许他睡太少了。伊勒弗里斯十分莫名地笑了,听说大主教决定将这名同侪送去代拉乡下的修院服役,一个名叫斯莱德米尔的地方,那儿寥寥仅有几名弟兄姊妹地缺乏人手。“我以为你大概不适应那种环境。”阿尔弗雷德说。
“没错,伍尔夫赫尔说,如果我逃跑,修院的弟兄会抓我回去关禁闭。”
“那他们一定得耳聪目明才好。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你想要杀我呢,伊勒弗里斯?”
“你觉得我要回答你吗?”
“嗯,我不觉得是因为我走进你不允许的禁地,继而让你恼羞成怒。我以为你是个讲理的人,并且学识很渊博。你与你的国王有仇怨吗?”
对方静了一会儿:“不,不算是。如果你要这么说,我可能是你能找到的为数不多对艾勒评价不错的修士。我认为他处理政务有手腕,对自己也很有决心。这才是我不愿你与他扯上联系的原因。但现在他已死了,说什么也都没用了。我知道你想要问什么;我不觉得他是饮酒而亡。”
教会的士兵来带他走,阿尔弗雷德知道往后几十年他们大概都不会再见。“为什么你额外在乎这个,难道你认识他吗?”阿尔弗雷德问。
伊勒弗里斯停下脚步,回答他:“不,我是布立吞人。”
这天其后的经历并不是阿尔弗雷德自行决定的,那时他这样想,现在他也这样想。一大帮诺森布里亚人挤进教堂大门,声音高低错落地激昂,以他的个子看不清讨论是什么模样,只听得“国王的尸体”“葬礼”“皮彻林嘉”,又有“王女”“林迪斯法恩”云云。布莱雅与他一样站在外头,见他望来便点点头,陪伴她侧的是埃德威格。无奈之下,阿尔弗雷德只得让里奥夫温替他留在这儿,对方先前竟也去了藏书室,借那儿的桌子写信,打算寄向埃塞尔伯特交代出使队伍的动向。阿尔弗雷德有些意动,主要是塔特弗里德邀请他出门去村里游玩,索玛也与他们一起。里奥夫温不由得有些好笑:“你为什么闪闪躲躲的,大人?”
“我怕你不同意。”他说,“我担心你觉得我又在抛下你。”
“那你现在不是正告诉我?把信也带下去吧,大人,顺道看看有没有正经信使。我看你出门也是事出有因,倒也不算擅自闲走。即便没有也无妨,信你便先收着,我们到下个城镇再寄。”
他拿了信,便与两位伙伴相会于院门口,携手往坡下走了。弗兰恩堡附近俱是白垩崖,边缘如蘑菇般圆钝地膨起,隐约可猜想其中丰沛的绿色。一片狭长的石滩被海水冲刷至山道旁,从崖上瞅不真切;绕下山道,才见靠崖坐落着几间木屋,帐篷与布棚鳞鳞。临时驻扎者于渔网侧交谈,或倚或坐,当地的盎格鲁人说这是怀明腹,前面弗兰恩堡是怀明角,往下是怀明尾;外来的只叫它堤。有一个麦西亚商人在这儿兜售自酿的麦芽酒,另有一名异乡人在海边喷火。除此之外,天空阴沉沉,市集气氛也与它一般无二。没有什么可供他玩的,阿尔弗雷德便一个人到崖下的山洞里坐着,长椅外堆了几叠布料,一旁的老妇人冲他微笑。他靠墙坐下,独自面对呼啸的冬天。崖洞圆弧下,石滩的人群零散移动,犹如顶着某种巨大生物的腹部。洞内铺陈了几张客桌,几乎没有客人;崖隙微敞,其中隐约另有火光。多么严苛的天气,他想,便是山洞也得里外三层。但洞口的木台,它是拿来做什么的?
他本可以很快知晓,倘若他没有睡着。时近正午,他才被人声挤醒,因汹涌人潮吓了一跳;号角声叠着海浪,俨然有新船进港。“你睡得太香,我就没叫醒你,亲爱的。”老妇人很和蔼,“你要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吗?”
“好啊!”阿尔弗雷德已起身,“不过……不过我还有两名同伴。”
这名主人让他去四处逛逛,把这桌留给他。他穿过拥挤的人群,想要走出山洞——天知道这是什么咸味!先前空旷的木台,如今前边聚满了人。两名小倌站在其上,一人主持,一人执笔。戴方帽的小孩喊:“好啦,听着!不要再吵了!谜面在这儿: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孩子。
“一旦我想要,人们就会砍下我的头。
“富人美滋味,穷人咬牙切齿。
“但一到荒季,到处都是我的身影。”
一阵喧闹,三人抓住了石柱间的布绳,一富商模样的人抢先道:“这我清楚,谜底就在谜面上!是孤儿,人们或许会收养,但不会希望被分家产。”
另一精瘦者摇头:“你的想法如此不体面。我知道,私房钱。”
抓得最高的农户大嗤:“哪——兄弟,你们怎么想得恁曲折?这题不是很简单吗,卷心菜!”
戴护耳帽的小孩摇了摇铃;前两人不甘不愿地摇头,将银币放进他兜,而后者喜滋滋接过奖励:一件掐丝白晶饰品。阿尔弗雷德心中一咂:不贵重也不实用的东西。那方帽小孩又道,“另一件,赢家可持火而去!”他掏出根火把,一擦,转腕划了圈火光,“鲸油火把,九成新。你们见着了,它几乎没有黑烟,居家旅行都是罕见良品——这技术可在我们这儿独有!好了,这里是谜面:
“我从水里来,到水里去。
“剑砍无所怕,锤敲不可惧。
“唯有人最宝贵的礼物,让我叫声凄厉:
“火红之父,为何夺取我的外衣?
“我从不隐藏,从城镇最高处到地底。
“夺人所爱最可恨,但将我与表兄弟认错,
“争抢立刻会化作失望乌有。”
他顷刻有了答案;太巧了,他平日可不擅长这个。阿尔弗雷德观察,好奇其他人会如何作答。一个头戴羊毡帽的人摇铃:“我知道,是铜。铜剑、铜钟、铜扣,你到处可以看见它。但最后一点不太准,有时一枚铜环,也能让朋友剜下至亲人的眼。”他接过奖励,一言不发地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方帽小孩目送他离开,清清嗓子,又道,“好吧,现在来到我们最后一件商品。别沮丧,集中精神!这是我们大当家的收藏,”他环视众人,“替人剖了三条鲸才换取它。你一定听懂了,它宝贝得很!先前可谓是小打小闹,我们工匠手艺虽好,却非人人赏识。但这东西,它可是件硬通货:它是件波斯的真品。”护耳帽小孩揭开布——那是条木桩上的长巾,藏蓝绒布上缀满金纹。“看得见吗?看得出上面的真金吗?”
“你不用火燎一下,我们怎么知道它是真金?”
“嗳,火烧过它的织技还怎么值钱?”小孩抗议,“要知道,它在它的出生地也能卖出价钱,靠的可不只是黄金——管你信不信吧,我们老大说了,它得值一条双谜。我脑瓜溜溜转,自得满足他的要求。规矩与先前相同:我念谜题,有答案者摇铃。摇铃而答错的,给我十二便士。答对的,这块刺绣便归你。答对两个谜底其一,你就能将它带走。”
“等会儿,”后排有人道,“一个谜有两个答案,那答对不就更简单了吗?”
“此言差矣。抓两条鱼总比一条难,不是吗?”
阿尔弗雷德心中暗动,为着猜谜的难题。那条长巾更是引人注目;很适合做某人的桌旗。那方帽小孩又道:“好了,且让我念一念,它听来不太容易,看看有没有人敢答。
“我的兄弟与我,如石作的日月交替,
“一个能坠落,另一个又能向它擢起。
“我拥有的一切里,我的名字最值得提。
“因为尘世所有人,鲜少有人到达我的境地。
“除了太阳,又有谁与我最接近?
“送别我的眼里,漠视萦然:
“我来时无所获,离开也无甚可归还。”
他抓住绳子;另一人也抓住它。那名陌生人失笑:“你很想要?”
阿尔弗雷德眼睛溜圆:“抱歉,我要拿它送人,送给我兄弟。”
“我是要送给领主。”对方谦和地一礼,“既然如此,那还是你先请。”阿尔弗雷德与他点头致谢,上前答:“答案是国王。我还有另一个答案,是乞丐与国王。”
他叠好长巾,放进口袋,小孩还给了支玻璃小瓶,说是大奖的赠品。看着兜里,阿尔弗雷德逐渐意识到带大口袋出门是个无比明智的决定。他忽而又想,既然要寄信,不如等会把绣品一起捎去,只是需说明它是给埃塞尔雷德的。阴云中阳光刺眼地明亮;他在山洞口停了停,随后踮脚蹦跳地往门外去了。石滩上的人比他以为的要少,小摊的布棚翻飞,不整洁的帆布露天捆着货,细小枯枝颤动,不见几条商影。长泽中也搭着一丛篝火;兴许是这里算是个歇脚处,又或者是为行船照明。于驻扎者的哝哝里,这片不定的疆域上仿佛仍飘荡着令人牵挂的旅客。他扫视过去,只见海平线昏黄的暗光。云涛于天际堆叠而起,流露出某种不真实的、虚幻的光景。眼前灰灰的礁石是真迹。除却海鹦,还有什么斑斓的叫声会驻留其上呢?
高高的礁岩,悬崖上海蚀洞俨拱,顺着凹陷处走进,水流将脚步摁进山谷腹地,这侧阳光狭窄,行人更少;悬崖石缝上生着鲜有人见的香根草。再在光照不到的深处,石柱间挂着兽骨麻绳,寒风呜咽着从空洞渗过;一派禁忌之感,阿尔弗雷德瞅见,又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这样陌生的地方,石地上长着海水般湿漉漉的水草。他捡了两片薄薄的石片,从礁岩的另一侧,又在临海处碰见认识的人。
塔特弗里德瞅见他,“你来啦”,拍了拍身侧,给阿尔弗雷德腾挪地方。
“我找见个吃饭的地方。”
“这样?”塔特弗里德道,“可我也找到了一处旧营地,他们的锅架还留着,甚至蟹笼也还在这儿呢。”
“这样,那你知道我很难拒绝你。”
“我知道从你这儿不会收到我的拒绝。”他身前零散着些花哨东西,看起来像是堆杂七杂八的碎石,“你要看看它们吗?”
“你在看什么?”
“在海滩上找的东西。你看你附近,到处都是鹅卵石,有些是断裂的碎石头,它们是被长船或者行人踩碎的。这块就不一样,”他用树枝指指一块黑色的螺纹石,“它背面的断纹告诉我,它不属于这儿。它坚硬锋利的边缘与周围迥异。”
“这难道是别人所说的‘圣希尔达之石’?”
“你知道这个?”塔特弗里德笑了,“我以为你对旅行的事一无所知呢,大人。你说得没错,我会把它留着。这块是我抓到的海星。”它在他手里蜷着一脚,“我在礁岩边找到的,它的明黄色很让我着迷。”
“我不太喜欢,”阿尔弗雷德不高兴地抿嘴,“海星是一种没有智能的生物。”
塔特弗里德又笑了:“难道你要与海星说话吗?如果扔着它不管,不久之后它就会风干成一块石头,但一些鱼和鸟也会吃它。也许我应该把它放回水里,或者把它留在我捡到之处。还有另一个,是我碰上的鸟喙,”他拿起一块弯折的半透明骨头,“沙滩上这种东西很罕见,它以不知名的原因剥落了。可怜的小家伙,在野外不知能活多久。但也许这是在它搏斗时陨落的,谁知道呢?”
阿尔弗雷德瞅他:“你知道这么多!”
塔特弗里德眯着眼睛闷闷地笑;他不清楚他在笑什么。正当此时,另一人落到他们身旁。阿尔弗雷德几乎被吓了一跳。“你们在这儿干什么?”索玛道,她用拇指示意礁岩上的长藤,“从这儿爬下来的,我可不是什么飞老鼠。哎,我考虑是否要在这儿离开你们这群人,这里没几艘好船,天气也越来越坏了!”
“你留下不是你领主的旨意吗?”
“不,我留下是为了别人还没付我的钱,也就是说,搬运你,还有你,还有上边弗兰恩堡那几个不说话的英格兰人。”阿尔弗雷德面色一窘。索玛又道,“而且奥德瓦尔不是我的领主,他只是乌法尔的朋友。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那你还有一件事,就是等他回来了?”塔特弗里德挑眉道。
“等?照我的意思,我会自己去找他。等待让人错失良机。”她在他们身边坐下了,“你们在这儿做什么,等着开伙吗?”
“我是被他强留下来的,我本想让他与我一起去屋子里吃饭。”阿尔弗雷德说。
“我在这儿是在等你,”塔特弗里德对她说,“你看,现在锅已经热好了。”
他们又坐了会,没过多久,塔特弗里德的蟹笼就有了动静。他切了两搓迷迭香,拿随身带的盐盒拌了,放进石锅将螃蟹焗来吃。笼底挂了几只贝,他们也一并扔火里烤了。索玛坚称她不愿留在英格兰,这儿的冬天也有虫子,她感到很恶心,这让阿尔弗雷德很不高兴。吃完后,阿尔弗雷德又带他们回到山洞里,点了份淡奶油腌盐煎小黄鱼,花了他三十便士。未曾想,先前猜谜那位竞争者也还在这儿。对方也很惊讶。阿尔弗雷德心中记挂着寄信的事,便上前问了。“韦塞克斯?”对方讶异,“我就是韦塞克斯人。刚好有认识的船得回去,我带你去见吧,你不妨把信给他们。”他不好拆里奥夫温的信,于是另铺了张纸,把它们夹进同一个信封:
兄长:
见信如晤。如你的侍卫长前文所言,我们以公务于回程稍有耽搁,这实非我所愿。我无法践诺参与诸圣日的诸项事宜,望你知会温彻斯特诸弟兄海涵。如你所说,诺森布里亚时局诡谲,如今他们的国王似乎已经死了,更显愁云惨淡。我会尽快返程,等我拿到圣遗物。至少在圣诞前,我一定已经到家。另,随信的波斯长巾请交给埃塞尔雷德,告诉他这是我猜谜赢回来的。
阿尔弗雷德
在他们不在的白天里,上午埃格伯特坐在教堂的后边,正是伊勒弗里斯早晨坐过的石圃,有三个世俗人组成的诗歌团体凑在一起,拼凑地唱了一首属于复仇人的诗。在这远离会议的一角上,其意大抵如此:
五月天气晴好,喜庆祝福遍布四地,夏季草繁欣欣向荣。有心人,心哀愁,虽逢春归,却难消愁,感念情人侧脸,却难见消瘦。在他采花的野道,路遇悬赏他的仇人结伴行,他乔装尾随到教堂里,才见与仇人比试。他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他一个也不会饶过。
他便这样听着,这些人很快就尽兴地草拟好初稿,日头仍辛勤地悬在石柱的右侧,鸟雀也仍停在拱门上,伍尔夫赫尔这时来找他:“你应当加入进我们的谈话了,兄弟。”
“为什么我得费劲去做这些,”他问,“如果国王总得送去皮彻林嘉,又何必问我呢?”
“我没有。”伍尔夫赫尔道,“他的女儿住在斯垂恩沙,我建议他得留在她所在的地方。”
埃格伯特背对着他坐了一会儿,迎着他所听的浪涛,随后与其一起返回教堂里去了。等阿尔弗雷德一行人回到修道院,天已经黑了。月丘高高地隆起,犹如一个巨大的鼓包肿胀在山坡。里奥夫温告诉他诺森布里亚人的打算,均是提议他们明日便起程。“明天是礼拜日。”他显得有些烦躁,“而且我说了,你还在生病,无论如何明天都该多留一天。有两个建议来自他们,一是沿我们现在所在的东海岸往上走,前往斯垂恩沙,而后我们再去皮彻林嘉。我心知这样不好,那位斯垂恩沙的姊妹也说她不急着返回修院。另一种是往西从森林里走,”他道,“这样一来你就会去过很多诺森布里亚的遗址了。那位姊妹也倡议后者,他们争度了一整天。我说得等你回来才能定夺,毕竟这是有关你的决定。阿尔弗雷德,你以后若遇到这种情况,也要这么想。”
阿尔弗雷德想了想,眼下他虽饥肠辘辘,却又已经困了。他今天已走了许多路。“按你和布莱雅的提议做吧,”他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如果是这样,我希望我们走的时候还能有车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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