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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取通知书
八月底的火车站像个巨大的蒸笼。
林夏站在月台上,手里攥着一张站台票。汗水顺着他额角往下淌,浸湿了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他来得太早,火车还有一个小时才开。
不远处,苏晴正在和江野说话。她今天穿了身香槟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嘴唇涂着正红色的口红。林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见江野不耐烦的表情——他正低头摆弄手机,眉头紧锁。
“小夏?”
林夏回头,看见老刘提着个塑料袋走过来。塑料袋里装着几瓶矿泉水和一袋面包。
“刘老师。”林夏低声打招呼。
老刘把塑料袋塞给他:“路上喝。你妈妈那边……我都安排好了,医院会好好照顾她的。”
林夏点点头,喉咙发紧。母亲三天前再次入院,这次情况更糟了。医生说如果不换肾,最多撑不过三个月。但他拿不出二十万手术费,连每周的透析费都快凑不齐了。
“谢谢老师。”林夏说。
老刘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江野那孩子……其实心眼不坏。就是太任性了。”
林夏没接话。他看见江野终于摆脱了母亲,大步朝这边走过来。今天江野穿了件印着英文字母的白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脚上是林夏叫不出牌子的运动鞋。他整个人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发着光,引得路过的女孩频频回头。
“林夏。”江野在他面前站定,呼吸有些急促,“我妈刚才跟我说,她找了人照顾你妈。医药费的事你不用担心。”
林夏猛地抬头。
“条件是,”江野抿了抿嘴唇,“让我安心在北京读书,别再想着跑回来。”
月台上的广播响了,提醒开往北京的列车开始检票。人群开始骚动,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野突然伸出手,用力抱住林夏。这个拥抱很紧,紧得林夏几乎喘不过气。他能闻到江野身上清爽的皂角味,能感觉到江野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
“等我回来。”江野在他耳边说,声音低沉,“林夏,你答应我,好好活着,等我回来。”
林夏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江野背上。他点了点头,下巴蹭到江野的肩膀布料,粗糙的触感。
江野松开他,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眼睛死死盯着他:“每天打电话,听见没有?别再说没空。”
“……嗯。”
“每周给我发一次你妈的治疗报告。”
“嗯。”
“还有,”江野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林夏手里,“密码是你生日。里面有三万,你先用着。不够我再打。”
林夏像被烫到一样缩手:“我不要——”
“拿着!”江野强行把卡塞进他衬衫口袋,“林夏,你听着。钱对我来说就是个数字,对你来说是命。我不想有一天接到电话,说你妈死了,或者你死了。你明白吗?”
林夏眼眶红了。
江野看着他,突然又抱住他,这次很轻,像怕碰碎什么:“林夏,别推开我。求你了。”
火车鸣笛声响彻站台。苏晴在不远处喊:“江野!该上车了!”
江野松开林夏,后退一步。他的眼睛也红了,但嘴角硬是扯出一个笑:“我走了。”
他转身,提着行李箱往车厢走去。走到车门口时,他突然回头,冲林夏喊:“等我!”
林夏站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车,看着火车缓缓启动,看着那扇车窗里江野的脸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铁轨尽头。
站台上的人渐渐散去。林夏还站着,手里攥着那张站台票,纸已经被汗水浸软了。
“林夏。”
苏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夏转身,看见她递过来一张名片。纯白色的卡片,上面只有名字和电话。
“好自为之。”苏晴说,眼神像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摆设,“江野还小,不懂事。你应该明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夏接过名片,没说话。
苏晴最后看了他一眼,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远去。
林夏把名片对折,再对折,撕成四片,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他走出火车站,八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摸了摸衬衫口袋,那张银行卡硬硬的边缘硌着皮肤。他想起江野刚才说的话——“钱对我来说就是个数字,对你来说是命”。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
北京秋天的风很干,吹在脸上像砂纸磨过。
江野站在开学典礼的讲台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几千双眼睛盯着他。他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稿子背得滚瓜烂熟。
“……我们将在这里开启人生新的篇章,追寻理想,不负韶华。”
掌声如雷。江野鞠躬,走下台。辅导员拍拍他的肩:“讲得不错,江野同学。下午学生会招新,你可以来看看。”
“好。”江野笑着点头。
他回到宿舍,另外三个室友已经在了。一个是东北来的,嗓门大;一个是上海来的,爱干净;还有一个是本地人,话不多。大家互相介绍,东北室友递过来一包瓜子:“江野,你高考多少分啊?能当新生代表肯定很高吧?”
“还行。”江野笑笑,没具体说。
他爬上床铺,拿出手机。下午三点,林夏应该刚结束上午的打工。他拨通电话,响了几声才接。
“喂?”林夏的声音有点喘,背景音很嘈杂,像是菜市场。
“在哪儿?”江野问。
“买菜。”林夏说,“晚上要给妈妈做饭。你开学典礼结束了?”
“刚结束。你妈今天怎么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老样子。医生说……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江野握紧手机:“钱够吗?不够我——”
“够。”林夏打断他,“江野,你别老打钱。我……我不能总拿你的。”
“为什么不能?”江野声音提高了些,“我说了,钱对我来说不重要——”
“对我重要。”林夏轻声说,“江野,每一分钱,都在提醒我,我欠你的。”
电话那头传来菜贩的吆喝声,有人在大声讨价还价。江野听着那些嘈杂的背景音,突然觉得北京离汀州好远,远到连声音都隔着一层雾。
“林夏,”他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欠我的。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
林夏没说话。
“晚上几点下班?”江野换了个话题。
“十一点。”
“那我十一点半打给你。”
“太晚了,你要休息。”
“我不困。”江野坚持,“十一点半,我等你电话。”
挂断电话后,江野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床板。宿舍里其他人在聊游戏、聊女生、聊军训会不会很累。他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林夏发来的短信:“我妈今天说,让你在北京好好照顾自己。”
江野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回复:“你也是。”
第一个月,电话每天准时在十一点半响起。林夏总是在回家的路上接电话,背景音有时是深夜街道的风声,有时是便利店自动门的叮咚声。他说今天妈妈精神好了一点,说书店的老板给他涨了工资,说汀州最近总下雨。
江野说宿舍的暖气很足,说食堂的菜太咸,说北京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看不到星星。
第二个月,电话开始不准时了。有时江野等到十二点,林夏才打过来,声音疲惫:“刚才在照顾妈妈,没注意时间。”
“她还好吗?”
“……嗯。”
电话里的沉默越来越多。江野拼命找话题,说今天教授讲了个笑话,说篮球赛他们班赢了,说后海有家酒吧驻唱唱得很好。林夏总是“嗯”“哦”地回应,偶尔问一句“那你吃饭了吗”。
第三个月,电话断了三天。
江野打了十几个,林夏都没接。最后他打到林夏打工的书店,老板说小林请假了,他妈妈病危,在医院。
江野挂了电话,立刻打开订票软件。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他直奔机场。飞机起飞前,他给林夏发了条微信:“周末见。”
一分钟后,林夏回复:“别来,我要打工。”
江野关了机。
---
汀州的秋天湿冷湿冷的。
林夏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他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母亲在ICU里,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江野给的那张卡已经刷掉了一半。
手机早就没电了。他懒得充,也没人可联系。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夏抬起头,看见江野喘着气跑过来,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身上还穿着北京那个大学的文化衫。
“林夏。”江野在他面前停下,胸口剧烈起伏。
林夏看着他,突然就哭了。三天没流的眼泪,在这一刻决堤。他捂住脸,肩膀抖得厉害。
江野蹲下来,抱住他。这个拥抱很用力,用力到林夏几乎以为骨头要被勒断了。但他没推开,反而抓住江野的衣角,把脸埋进他肩窝。
“没事了,”江野拍着他的背,声音哑了,“我来了,没事了。”
那天下午,母亲的情况奇迹般稳定下来。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但必须尽快安排手术。林夏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看着母亲插满管子的身体,胃里一阵翻涌。
“江野,”他轻声说,“你回去吧。”
江野站在他身边,没动。
“回北京去,”林夏转头看他,“你还要上课,还有学生会的事——”
“不重要。”江野打断他,“那些都不重要。”
“对我重要!”林夏突然提高声音,“江野,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因为我耽误自己的事,我就觉得……觉得自己像个累赘。我拖累我妈,现在还要拖累你。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江野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他伸手想碰林夏的脸,被林夏躲开了。
“你走吧。”林夏转过身,“算我求你。”
江野没走。他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开了间房,每天往医院跑。他联系了北京最好的肾病专家,把病历传过去咨询;他查了全国所有能做肾移植手术的医院,一个个打电话问排期;他甚至开始查自己的血型,虽然明知道匹配的概率微乎其微。
周五晚上,林夏让他回宾馆休息。江野不肯,两人在走廊里僵持。
“你三天没好好睡觉了。”林夏说。
“你不也是?”
“那不一样。”林夏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声音软下来,“江野,去睡吧。我在这儿守着就行。”
江野最后还是妥协了。但他走到楼梯口,又折返回来。林夏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林夏。”江野叫他。
林夏抬头。
江野走过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踮脚吻了他。很轻的一个吻,像羽毛扫过嘴唇,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江野身上干燥的温暖。
林夏僵住了。
江野退开一点,看着他:“这是谢礼。”
“什么?”
“谢谢你让我留下。”江野笑了一下,笑容很疲惫,“虽然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想让我走。”
林夏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江野伸手,拇指擦过他嘴角:“我明天早上的飞机。银行卡里我又打了五万,够撑一阵子。肾源的事我在找,你别放弃。”
林夏眼眶又红了。他抓住江野的手,声音发颤:“江野,我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江野反握住他的手,“林夏,你听着。你不是累赘,从来都不是。你是……你是我在北京每天醒来的理由。”
林夏的眼泪掉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江野松开他,转身往楼梯间走去。这次他没回头。
林夏站在原地,直到江野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江野的温度。很轻的一个吻,轻得像幻觉,却比之前任何一次触碰都重,重得他几乎承受不住。
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把头埋进膝盖。
走廊的灯苍白地亮着,映着他单薄的身影。远处传来护士推车的声音,还有病人隐隐的呻吟。这个世界还在照常运转,不会因为谁的痛苦而停下。
林夏想起江野刚才说的话——“你是我在北京每天醒来的理由”。
可是江野不知道,他也是林夏每天醒来,还能继续撑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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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中午,江野要走了。
林夏送他到火车站。这次他们没进站台,就在进站口站着。秋天的风吹过来,已经带上了凉意。
“下周我给你妈联系了上海的专家,”江野说,“如果这边情况稳定,可以转过去看看。”
林夏点头:“谢谢。”
“别再说谢谢了。”江野皱眉,“林夏,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个字。”
广播里又在催乘客进站了。江野拉起行李箱的拉杆,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个,”他把盒子递给林夏,“本来想上次就给你的。”
林夏打开,里面是两枚篮球挂件,黄铜材质,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暗沉的光。一枚刻着“夏”,一枚刻着“野”。两个挂件用细链子串着,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让师傅定做的,”江野拿起刻着“夏”字的那枚,挂在林夏的钥匙串上,“不许摘。”
林夏摸着那枚小小的挂件,指腹划过“夏”字的凹槽。金属冰凉的触感,却让他觉得手心发烫。
“我的是‘野’。”江野拿出另一枚,挂在自己书包上,“这样,我们就算……在一起了。”
林夏抬头看他,眼睛湿漉漉的。
江野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这个拥抱很克制,只是轻轻环住,像怕碰碎什么易碎品。
“林夏,”江野在他耳边说,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你是我的夏天。”
林夏的眼泪滚下来,砸在江野的肩膀上。他伸手,第一次主动回抱了江野。很轻,但确实是拥抱。
江野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抱得更紧了些。
“等我回来,”江野说,“一定等我。”
林夏点头,脸埋在江野肩窝,没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
广播又在催了。江野松开他,后退一步。他看了林夏很久,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脑子里。然后他转身,拉起行李箱,汇入进站的人群。
林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安检口的拐角。他低头,看着钥匙串上那枚小小的“夏”字挂件,金属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
他把挂件攥在手心,硌得生疼。然后他转身,朝着和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风吹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远方。秋天真的来了,夏天结束了。
但林夏知道,有些东西,永远留在了那个蝉鸣震天的季节里。比如江野的笑容,比如食堂里递过来的那个鸡腿,比如暴雨夜里那句“我喜欢你”,比如刚才那个轻得像羽毛的吻。
还有手心这枚小小的挂件,刻着一个“夏”字,像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他攥紧挂件,金属的棱角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他清醒,让他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该走的路。
路还很长,长到他看不见尽头。但他得走下去,为了母亲,也为了……那个在北京等着他的人。
哪怕他知道,这条路,最终可能还是走不到一起。
但至少此刻,他手里攥着一个夏天的影子,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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