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如栖

　　顾鸿深的卧室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老人靠在枕头上，脸色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像鹰隼般锁住推门而入的儿子。
　　“坐。”他指了指床边的椅子。
　　顾栖迟坐下时，注意到父亲手边摊着一本旧相册。翻开的页面上是张黑白合照——年轻的顾鸿深和林素云站在实验室门口，两人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但眼神却看向同一方向。照片边缘已经泛黄，角落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1994年夏，灵枢项目启动日。
　　“她来过。”顾鸿深突然说，手指轻抚过照片上林素云的脸，“在你昏迷那晚。”
　　顾栖迟呼吸一窒。“林姨？她还……”
　　“不是本人。”顾鸿深咳嗽两声，从相册夹层抽出一张便签纸。纸上字迹清秀利落，是林素云特有的字体：【阿深，时间到了。孩子们比我们勇敢。】
　　便签右下角画着个简笔图案——一根蛇杖缠绕着三叉戟，两个家族的徽记以不可能的方式交缠在一起。
　　“这是她当年留下的，”顾鸿深的声音沙哑，“说如果有一天我收到这个，就说明两个孩子都准备好了。”他看向顾栖迟，目光复杂，“沈州把密钥给你了？”
　　顾栖迟下意识摸了摸右眼。那枚透明芯片贴在眼球上几乎无感，但父亲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给了。但我还没用。”
　　“聪明。”顾鸿深难得露出一丝赞许，“那东西只能用一次。用早了，打草惊蛇；用晚了，满盘皆输。”他挣扎着坐直些，“严世勋今天下午来了。”
　　顾栖迟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来做什么？”
　　“探病，送补品，说了些场面话。”顾鸿深冷笑，“但他带了一份礼物——你母亲生前最爱的那个翡翠胸针，三年前在苏富比拍卖会上被匿名买家拍走的那枚。”
　　空气骤然凝固。顾栖迟记得那枚胸针，母亲总在重要场合佩戴。她去世后，胸针随其他遗物一起失踪，警方调查无果。
　　“他说是偶然所得，觉得物归原主才妥当。”顾鸿深盯着儿子，“但你知道那枚胸针里有什么吗？”
　　顾栖迟摇头。
　　“你母亲有写日记的习惯，用的是只有她自己懂的密码。那枚胸针的卡扣里，藏着一枚微型胶卷。”顾鸿深从枕头下摸出个丝绒小盒，打开，正是那枚翡翠胸针。孔雀造型，眼睛处镶着两颗祖母绿，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我让陈叔检查过了。胶卷还在，但被人动过——重新卷回去的力道不对，边缘有细微磨损。”顾鸿深合上盒子，“严世勋想用这个试探，看我知不知道胶卷的存在，更想知道我敢不敢打开它。”
　　“里面是什么？”
　　“你母亲最后三年的日记。从‘北极星号’科考项目启动，到她……出事前一周。”顾鸿深闭上眼睛，像是积蓄力量，“我读过了。有些事，我宁愿不知道。”
　　顾栖迟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只曾经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的手，此刻轻颤着，冰凉。
　　“严世勋从一开始就知道‘灵枢’的真正价值。”顾鸿深睁开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他赞助南极科考，不是为了科学，是为了你母亲的研究——她想用神经映射技术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而严世勋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控制。”
　　这两个字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
　　“你舅舅宋昭明发现了严家的意图，想带着数据离开。严世勋制造了那场‘意外’。”顾鸿深的声音越来越低，“但你母亲早有防备。她把核心数据分成了三份：一份在南极被毁，一份藏在‘北极星号’，最后一份……在她自己脑子里。”
　　顾栖迟感到脊椎发冷。“所以当年‘北极星号’沉没——”
　　“不是意外，是灭口。”顾鸿深直截了当，“严世勋以为船上只有数据，没想到你母亲也在。她带着最后那份数据跳海，被路过的渔船救起，但脑部受伤，失去了部分记忆。那份数据……就锁在她受损的海马体里。”
　　“那沈州说的密钥……”
　　“是钥匙，也是地图。”顾鸿深咳嗽起来，顾栖迟连忙递水。老人喝了一口，继续道，“林素云后来想起来了。但她不敢把数据直接拿出来，那太危险。所以她设计了那个基因锁——只有你们两个孩子的神经信号叠加，才能安全提取那份记忆数据。这就是为什么需要双人验证，为什么必须你们都在场。”
　　谜团一个个解开，但顾栖迟心中却涌起更大的不安。“严世勋知道这些吗？”
　　“他知道一部分。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在找当年沉船里的数据碎片，也在监视沈州。”顾鸿深的眼神突然变得锋利，“但他不知道的是，你母亲在失忆期间，把那部分数据……加密成了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画。”顾鸿深指向卧室墙上挂的一幅油画。那是母亲宋昭然的作品，抽象的风格，深蓝与暗红交织，题目叫《深海的回响》。顾栖迟从小就看着这幅画，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
　　“你母亲是中央美院毕业的，记得吗？”顾鸿深轻声说，“她把数据转译成了色彩和笔触。那三年，她画了七十四幅画，每一幅都是记忆碎片。严世勋搜走了她的日记，拿走了她的遗物，但他永远想不到，真相就挂在墙上，挂在每一间画廊，甚至挂在严氏集团总裁办公室——严世勋三年前拍下你母亲的那幅《晨雾》，现在还挂在他书桌后面。”
　　顾栖迟猛地站起来，走到画前。他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这幅画——那些看似随意的笔触，那些颜色的叠加方式，那些刻意留白的区域……
　　“需要特殊的解码方式，”顾鸿深在身后说，“你母亲设计了一套算法，能把画作的色彩、纹理、甚至画布的经纬线密度，转换成二进制代码。沈州应该已经拿到了算法。”
　　顾栖迟想起沈州在瞭望哨里操作的那些设备，想起他说的“林女士留下的最后礼物”。原来那不只是密钥，也是一套解码系统。
　　“所以沉船里的数据是诱饵，”顾栖迟转过身，“真正的核心，在母亲的画里？”
　　“沉船里的是‘锁’，”顾鸿深纠正，“画里的是‘钥匙’。两者结合，才能打开‘灵枢’的完整架构。严世勋以为拿到沉船数据就赢了，其实那是林素云设下的最大陷阱——那些数据里嵌入了自毁程序，一旦被暴力破解，所有基于此架构的系统都会崩溃。”
　　一个完美的陷阱，用了二十年时间布置，用生命作为赌注。
　　“您一直都知道？”顾栖迟问，声音发紧。
　　“我知道一部分。林素云出事前，给我留了一封信。信里说她做了必须做的事，如果她回不来，就让我照顾好两个孩子，等时间到了，真相自会浮现。”顾鸿深苦笑，“我花了二十年，才慢慢拼凑出真相。但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栖月。知道的越少，你们越安全。”
　　“那现在为什么……”
　　“因为时间到了。”顾鸿深看向窗外，夜色已深，“严世勋等不及了。他老了，身体出了问题，需要‘灵枢’的技术续命，更需要用它来控制严家的下一代。所以他必须动手，必须拿到完整的数据。”老人转过头，眼神灼灼，“而你和沈州，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顾栖迟走回床边，半跪下来，握住父亲的手。“我需要做什么？”
　　“三件事。”顾鸿深伸出三根手指，每说一件，就按下一根，“第一，保护好栖月。严世勋会从她那里突破。第二，配合沈州的计划，但保持清醒——那孩子背负的东西太重，有时候会走极端。第三，”他按下了最后一根手指，深深看着儿子，“在最后的选择面前，相信你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期望。”
　　走廊传来脚步声，是管家送药来了。顾鸿深接过药杯，在管家离开后，却没有喝，而是把药倒进了床头的盆栽里。
　　“我的病是真的，”他看出儿子的惊诧，平静解释，“但还没到要死的地步。严世勋买通了我的医生，在药里加了东西。我将计就计，演了这场戏。”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老狐狸的狡黠，“不这样，他怎么敢浮出水面？”
　　顾栖迟看着父亲，忽然觉得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依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他和沈州，都是棋盘上的子。
　　“沈州知道您的计划吗？”
　　“那孩子比你以为的知道得多。”顾鸿深躺回去，闭上眼睛，“但他有他的执念。他想替母亲讨个公道，想保护你，想完成林素云的遗愿……这些念头缠在一起，有时候会让人看不清方向。”他睁开一只眼，“你要做的，是在他走偏的时候，把他拉回来。就像他会在你冲动的时候，按住你一样。”
　　顾栖迟想起沈州锁骨下的纹身，想起他说“我选择你”时的眼神，想起那枚贴在眼球上的芯片——它现在微微发热，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去吧。”顾鸿深挥手，“做你该做的事。我这里你不用管，陈叔会照应。”
　　顾栖迟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父亲，您爱过母亲吗？”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就在顾栖迟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顾鸿深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爱过。但有些爱，注定要在谎言和秘密里生长。我和你母亲……我们都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
　　顾栖迟关上门，把父亲的叹息关在门内。走廊很长，灯光昏暗，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走到楼梯口时，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未读信息，来自沈州。很简短：【明早九点，荷李活道89号，二楼。带上画。】
　　配图是一张照片——正是母亲那幅《深海的回响》的细节图，用红圈标出了画面左下角一处不起眼的色块。
　　顾栖迟放大图片，看了很久。然后他拨通了管家的内线电话。
　　“把母亲所有的画，从仓库里取出来。现在。”
　　“全部吗，少爷？”
　　“全部。”顾栖迟说，“还有，联系栖月小姐的画廊，把她那边挂着的、库存的，所有母亲的作品，也都送过来。要快，要隐蔽。”
　　挂断电话，他走到窗前。夜色中的顾宅静谧安详，花园里的灯光勾勒出树影的轮廓。但他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正在汇聚。
　　严世勋在试探，父亲在布局，沈州在行动。
　　而他，站在风暴眼的中心。
　　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顾栖月发来的消息，附着一张照片——严烬游艇拍卖会的邀请函设计稿，烫金的船锚图案下，有一行小字：展品第13号，《晨雾》，宋昭然，1997。
　　母亲的画，被严家当作拍卖品展示。
　　顾栖迟盯着那行字，手指收紧，指节泛白。窗玻璃映出他的脸，面无表情，但眼底有火在烧。
　　那是母亲最喜欢的作品，画的是南极的黎明。她说那是她见过最干净的光。
　　而现在，那道光，要被放在严家的展台上，成为阴谋的一部分。
　　顾栖迟按下一个号码。铃响三声后，沈州接了起来，背景音里有海浪声。
　　“看到消息了？”沈州问。
　　“嗯。”顾栖迟说，“需要我做什么？”
　　“明早带画过来。我们需要解码，需要知道那七十四幅画里，到底藏着什么。”沈州顿了顿，“还有，严烬那边有了新动作。他邀请了几位特殊的客人参加拍卖会。”
　　“谁？”
　　“当年‘北极星号’的幸存者。”沈州的声音冷了下来，“或者说，自称是幸存者的人。”
　　顾栖迟感到一股寒意爬上脊背。“幸存者？官方记录里，‘北极星号’全员遇难。”
　　“所以这才是问题。”沈州说，“有人藏了二十年，现在突然出现。严烬找到他们，或者说，他们找到了严烬。”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只有电流的嘶嘶声。
　　“明早九点，”顾栖迟最后说，“我会到。”
　　他挂断电话，站在窗前，直到天色开始泛白。花园里的夜灯一盏盏熄灭，晨光从东方渗出来，给云层镶上金边。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真相，就像沉在海底二十年的船骸，终于要被拖出水面。
　　无论那下面藏着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顾栖迟摸了摸右眼，芯片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像一个誓言，一个约定，一个即将被揭开的秘密。
　　他转身，走向藏画室的方向。
　　在那里，七十四幅画在等待。
　　等待被看见，被解读，被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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