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与地球

　　因为那一通电话，生活突然变得有事可期待，烦闷的暑假也有了一些盼头，傅荣宇甚至有些后悔，他应该回家的，至少能看一眼她现在成绩怎么样了。到底什么狗屁实验需要他在大一的暑假就开始做？

　　有那么好几次他已经走到火车站的售票处，然而一回头是北京城中无尽的车流，川流不息、一刻不停，他被来往的人推搡着，身旁没有一个人能够拉住他，他终究没踏进售票处。

　　直到寒假回家，那份不安定感才终于落地。他拖着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在寂寥的清晨中上楼，行李箱的滑轮碰到楼梯台阶和拉链一起发出叮铃咣当的声音，极其扰民。

　　比起父母的回应，来得更早的是对门的杨宁，她发出比他的行李箱更扰民的声音——“傅荣宇！你回来了？”

　　他循着声音抬头看她。

　　她站在楼梯上，撑着膝盖向下探头，眼神和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并没有两样，一双笑眼在冬日的清晨更显清澈。

　　“你怎么穿这么多？你是不是忘了现在在深圳？”她的声音在冬日里格外清澈。

　　傅荣宇挠挠头，才把行李拎上来，连气都没喘匀：“下飞机忘记脱了，好热。”

　　她又在一边笑，跑回家跟她的妈妈大叫：“妈，傅荣宇傻了，居然穿着大棉袄回来！”

　　后来的往事有些模糊，他只记得那是个同样很美好的冬天。

　　杨宁已经是高三的学生，寒假被压缩到只有十天。也正是那十天，他又把那辆破二八大杠从不见天日的柴火间里拖出来，现在的二八大杠一年能见一次光也算不负它的使命。

　　他骑着车带她从巷子中穿出，她比原先记忆中重了一些，好在对他来说仍然轻而易举。

　　他记得这一路会遇到卖肠粉的奶奶，杨宁只喜欢吃加肉不加蛋的肠粉，左拐后新建了地铁站，后来杨宁上学都是坐地铁直达。再往前骑十分钟，他们就能到达以往常吃的那家糖水店。

　　快到年关，没想到糖水店还开着。杨宁显然已经是老顾客，一屁股坐下来招呼老板要了一份双皮奶一份杨枝甘露。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们都是长情的人，否则在这样一家种类多达二三十种糖水的店铺里，他们怎能做到长年以往只点这两样？

　　傅荣宇看她这样如回家般熟稔，笑话她：“没少吃吧？叫老板给你开张会员卡。”

　　杨宁不理会他，舀了一口双皮奶说道：“去年我跟我爸妈去顺德玩了趟，吃了你说的双皮奶，可我怎么觉得没这家好吃呢？”

　　原来他不在的时候，她已经去过了顺德。

　　他料想到她根本不会带纸巾，照常从包里拿了张纸巾，分她擦嘴，又碎碎念道：“我看你是没吃过好的。”

　　他们聊到学习，傅荣宇再次问她：“最近课业怎么样？”

　　杨宁一边吃一边说：“就那样呗，哦对了，通知你一下，我要跟你一样成为医生。”

　　看她面上的憧憬，还有此时此刻时隔将近两年的相处，他实在不忍心泼凉水，只问：“为什么？”

　　杨宁那时只是简单地说觉得医生很酷啊，能治病救人，真的很厉害。

　　但她也没告诉他，她发烧住院那次，她的主治医生戴上口罩的只露出眼睛的样子真的很像傅荣宇。她短暂的两周住院时间里仿佛能穿越时光看到几年后傅荣宇的样子，想到一直放在储藏柜里的人体骨架，突然觉得学医也不是很难的事吧？毕竟她成绩好，怎么选都不会错。

　　傅荣宇摸了摸她的头，感叹道：“以后有你后悔的。”

　　回家后，他和往常一样帮她看作业，他已经上了快两年的大学，很多物理题已经不如她得心应手，好在生物化学还能应付，但她其实也不太需要他来辅导课业，只不过这些习惯常年以往的累积，好像两个人不坐下来一起看会作业就缺了什么似的。

　　傅荣宇回北京的那天机票定在下午。年后难得能睡个好觉，他已经过了和父母去拜年的年纪，常常是一个人躲在房里睡大觉。

　　然而天光还没见亮，他家的门铃就被敲响——叮咚叮咚，熟悉的两声门铃。

　　他还没睡醒，猛然间好像回到了几年前，那个不管不顾出现什么事就来敲门的人此刻又站在他家的门口。

　　一打开门，冷风灌的他瞬间清醒，回忆和现实重叠，而门前的人一如既往展现笑颜，他的脑子还没有真的醒来，但是却突然很想拥抱她，但他没有。

　　杨宁背着书包，明显是要去上学，她有些不好意思：“傅荣宇，我是不是打扰你了？忘了你还没睡醒。”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鼻音，很显然真的没睡醒，还是强打精神回应她：“没事，你怎么了？”

　　说实话，假如她现在突然开口要他送她去上学他也会同意。

　　杨宁说：“听说你今天要走了，我现在要去上学了，不能和你告别了，”她还在意着那年清晨他的不告而别，“你今年暑假会回来吗？我高考结束了。”

　　傅荣宇说：“我不能跟你保证，但是如果有空我会回来。”

　　“哦——”杨宁拖了长音，“那我走了。”

　　傅荣宇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放在她的头顶，只是一瞬间，他拿下来，对她说：“等你的好消息，另外，别生病。”

　　他极力扮演好一个邻居哥哥的角色，才刚刚二十岁的他诚然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他想也许是天生的责任感作祟，照顾一个邻居小女孩是责任使然。可每一次相见，他总是忍不住想要触摸她，可能是无聊时摸摸头发，可能是人多时拉扯的小臂。

　　那些情绪从未往深处想过。

　　时间一直在往前走，他们变成只会在寒冬和盛夏相见的关系。

　　其他的时间两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她有她的朋友，他也有他的学业。情绪随风而飘远，总觉得自己已经遗忘。

　　大二时他接过了学生会主席的交接棒，加上老师的青睐，他开始忙上加忙，恨不能时间分成两半。学生会经常聚餐，他已成为千杯不醉的前辈，喝酒已经无法缓解压力，因此无法排解的时候也曾抽过烟，偶尔会想到在家乡的那个女孩，她正是处在高考阶段，这半年都未曾来过一个电话，他也默契的不去打扰她。

　　到了六月底，他终于有勇气打之前的那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杨宁的妈妈，她仍然温柔，与他寒暄几句，便把电话交由杨宁。

　　杨宁的声音却相比从前很冷，她说：“喂？”

　　傅荣宇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声音不对劲，心想不会是考砸了吧？他已做好安慰她的准备，讨好问道：“杨宁小姐，您怎么了？”

　　杨宁却很冷淡：“没事。”

　　他好脾气地哄她，“和我说说，如果是成绩，没考好的话也没事，大不了——”

　　“我考的很好。”

　　他的话被打断，两头都沉默了一瞬间。

　　傅荣宇整理了情绪，换了语气问：“嗯，那准备去哪？”

　　“我去广州读广医。”

　　“挺好的。”

　　“嗯。”

　　再无话，傅荣宇真的摸不着头脑，他第一次束手无策，仍然打算耐心地问：“可以告诉我怎么——”了？

　　啪，电话挂断。

　　难道是打电话的时机不对？他是不是应该在高考前打一次，至少可以鼓励一下她。难道是他安慰的方式不对？难道她不想留在广东？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答案，最终鼓起勇气又拨了一次号码，没有人接。他有一种高三时同样的无措感，几年过去，他仍然束手无措。

　　傅荣宇找了一天空闲时间和父母通话，闲聊了十分钟才开口旁敲侧击邻居家女孩儿的近况，他们都说：“杨宁啊，她好得很，听说分数和你当年差不多，现如今高考完正疯玩呢，每天都不着家。”

　　那几天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辗转日夜，终于在某天下课后一个人走到第一次接到杨宁电话的宿舍楼下的那颗大树前想明白了一些事。

　　杨宁也许和他一样，走到了当时他面临的人生新阶段。他既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哥哥，也不是她的亲人，几年过去，他的代称仍然是“很厉害的邻居哥哥”。其实，他现在也不知道这项代称的前缀他是否还算称职。

　　高考结束，他们两个人的中学时代就全部画上了句号。这几年下来他们都长大了，他们再也不会拥有同样的学校，也不再是同一间学校的学生。

　　从此开始，只有回忆。他们之间的纽带走到此刻就真正的断了。

　　2009年的暑假他还是没回家。有些东西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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