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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不相识
大二那年在图书馆外的惊鸿一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徐芯看似平静的大学生活里,激起了短暂却不容忽视的涟漪。
然而,石沉水底,涟漪终会散去。
日复一日的实验数据、深夜亮着台灯的案头、图书馆里永远弥漫的纸墨香,以及周慕远温和有礼、带着恰到好处距离感的陪伴,重新织就了她的生活经纬。
那个挺拔的、一闪而过的黑色背影,渐渐被归类为 “幻觉” 或 “错觉”,封存在记忆不起眼的角落,落满尘埃。
时间以它固有的、不容置疑的速度向前奔流。
本科,硕士,直博。
徐芯在学术的道路上步履不停,成绩单永远漂亮,论文发表顺利,导师青睐有加。她剪短了头发,架起了细边眼镜,习惯了黑白灰的简洁衣着,说话做事愈发沉稳利落,唯一不变的事那太阳花形状的手表,因为那是高中时陆淮知送她的第一个礼物。
那个高中时带着几分安静倔强的 “学神” 影子,在岁月的打磨和学术氛围的浸润下,褪变成了如今气质清冷、理性自持的徐博士。
周慕远一直陪伴在侧。
从学长,到同门,再到如今同一家顶尖研究院的同事。
他始终温和,妥帖,懂得分寸,是所有人眼中与她最 “相配” 的那一个。
研究院里不乏善意的打趣和心照不宣的期待。两家父母也通过几次电话,言语间满是满意。一切都沿着一条清晰、平顺、被众人看好的轨道运行。
只是,徐芯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始终是空的。像一间向阳的房间,家具齐全,整洁明亮,却唯独缺了那扇能真正让阳光和风涌进来的窗。
她和周慕远之间,客气有余,亲密不足。
讨论课题时默契十足,私下相处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会记得她的咖啡口味,提醒她 deadline,在她熬夜后递上一杯温热的牛奶,却从未试图去触碰她指尖,或者,在她偶尔望着窗外走神时,问一句 “你在想什么”。
也许,这样就是最好的。
理性,清醒,互不拖累,并肩前行。
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么多惊心动魄和刻骨铭心。
徐芯这样告诉自己,将更多精力投入永无止境的研究中。
直到那场行业内的顶尖学术会议。
会议在南方滨海城市举办,规格很高,汇聚了国内外相关领域的众多大牛和新锐。
徐芯带着最新的研究成果前来作报告。报告很成功,提问环节应对自如,下来后不少同行前来交换名片,交流探讨。
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举止从容,心里却因高强度专注和应对而有些疲惫。
茶歇时间,她端着一杯黑咖啡,走到宴会厅外连接着空中花园的露台,想透口气。
南方的冬夜,风也带着湿漉漉的暖意,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室内的燥热和喧嚣。露台上人不多,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远处是城市的璀璨灯火,倒映在墨黑的海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金光。
她靠在栏杆上,轻轻啜饮着微烫苦涩的咖啡,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处虚无的夜景。
脑海里还在回放着刚才报告中的几个细节,思考着某个同行提出的尖锐问题该如何进一步完善论证。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熟悉的交谈声,混着风声,隐约飘入耳中。
那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模糊,但说话的腔调,咬字的习惯,还有那种不自觉透出的、带着冷感的磁性……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徐芯脑中所有的纷杂思绪。
她身体骤然僵硬,指尖捏紧了温热的咖啡杯壁,指节微微泛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失控的速度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倒流,四肢冰凉。
不可能。
绝不可能!
她一定是幻听了。连续几天的会议,精神高度紧张,出现了幻听。
她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露台另一端的阴影里,站着几个人。
都是西装革履,精英模样。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身形格外高大的男人。
他背对着她,正微微侧头,听着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外国老者说话。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完美地包裹着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肩线平直利落。侧脸的线条在远处霓虹和露台壁灯交织的光影里,勾勒出清晰而冷硬的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清晰的下颌。头发比她记忆中更短,几乎是贴着头皮的青茬,却更显得五官深邃凌厉,气场逼人。
他似乎说了句什么,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更为醇厚也更为疏离的质感。旁边几人纷纷点头,态度恭敬。
只是一个背影,一个侧脸。
但徐芯无比确认。
是陆淮知。
消失了七年,音讯全无,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的陆淮知。
他就站在那里,在距离她不到二十米的露台上,站在一群业界精英中间,从容,沉稳,带着一种她完全陌生的、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
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戴着耳机、眉宇间带着桀骜不耐的少年,而是一个成熟的、成功的、与她处在同一领域、甚至可能站在更高位置的男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周围所有的声音——风声,隐约的海浪声,露台上其他人的低语,宴会厅里飘出的音乐——全都褪去,变成了模糊的背景杂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身影,和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她像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也无法移开视线。血液在四肢百骸冰冷地流淌,唯有脸颊和耳根,烧起一片滚烫。
七年。
两千多个日夜。
她以为早已遗忘,或者至少已被深深掩埋的记忆,在此刻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带着清晰的画面、声音、甚至气息。
暴雨中倾斜的伞,草稿纸上交错的笔迹,指尖点住的 “能”。字,夕阳下空荡教室里的无声对视……每一个细节,都鲜明得刺痛神经。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还记得她吗?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却一个也问不出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似乎察觉到她过于专注的视线,那边正听着老者说话的陆淮知,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了身。
目光,隔着二十米的距离,穿过露台上朦胧的光影和稀薄的人影,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四目相对。
时间,真的静止了。
徐芯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止了跳动。呼吸屏住,血液凝固。
陆淮知的眼神,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没有了少年时外露的桀骜和烦躁,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深不可测的幽黑。
那里面没有丝毫意外,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得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但徐芯却在那片深黑之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极其复杂的暗流,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那两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平静地,移开了视线,重新转向身旁的老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他甚至微微颔首,对老者说了句什么,态度依旧从容得体。
自始至终,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 “认出来” 的表情。
没有惊讶,没有停顿,没有一丝一毫旧相识该有的波澜。
就好像,她真的只是一个偶然闯入他视野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徐芯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方才汹涌的心潮和滚烫的脸颊,在被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的瞬间,迅速冷却,冻结,然后碎裂成冰渣,细细密密地扎进五脏六腑。
他不记得了。
或者说,他记得,但选择视而不见。
七年时光,果然足以抹平一切。
那段于她而言,带着隐秘重量和无数未解心事的短暂交集,于他,大概真的只是高中时代一段无关紧要、甚至可能早已遗忘的插曲。
也好。
这样也好。
本就是两条平行线,短暂交错已是意外,何必奢求念念不忘。
徐芯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尖锐的疼。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看那个方向。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杯中的咖啡晃出了一点,溅在手背上,微烫。
她转身,背对着露台另一端的人群,将咖啡杯放在旁边的栏杆上,然后,挺直背脊,迈开脚步,朝着灯火通明的宴会厅走去。
脚步很稳,一步,又一步。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刻的印痕,隐隐作痛。
她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身后,露台的阴影里,陆淮知结束了与老者的交谈,微微欠身,目送对方离开。然后,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到宴会厅,也没有看向她离开的方向。
他独自一人,面对着远处灯火阑珊的海面,夜风吹动他西装的下摆。
他伸出手,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银色烟盒,磕出一支烟,低头点燃。
猩红的火光亮起,映亮他毫无表情的侧脸,和那双比夜色更沉、更静的眼眸。他缓缓吐出一口青白的烟雾,看着它们在潮湿温暖的夜风中迅速扭曲、消散。
另一只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冰凉的、小小的物件。是那枚浅蓝色的磨砂纽扣,七年过去,颜色似乎有些暗淡,边缘也被摩挲得异常光滑。
他捏着那枚纽扣,指腹感受着那熟悉的、微凉的弧面,许久,许久。
然后,他将烟蒂摁灭在旁边垃圾桶顶部的砂石里,转身,也朝着宴会厅走去。
步伐沉稳,背影挺拔,很快融入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光影之中,再也寻不见踪迹。
只有夜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吹拂着空荡荡的露台,带走最后一丝未散的、极淡的烟草气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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