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与焰心

　　32.

　　北城的冬天在几场若有似无的小雪中，彻底显露出它严酷的本色。期末考试的紧张气氛，像一层无形的薄冰，覆盖在校园的每个角落，连顶楼天台的风，似乎都带上了几分肃杀。

　　许燃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用功。他不仅要应对繁重的文化课复习，还要抓紧一切课余时间，准备那幅打算参加市美术比赛的画作。那幅画，倾注了他太多心血，也承载着周屿那句“做你想做的”的鼓励，和那份昂贵画笔带来的沉甸甸的期望。

　　他选择的主题是《顶楼的日落》。画面上，夕阳将天空渲染成瑰丽的橘红与绛紫，空旷的天台护栏边，有两个模糊却并肩而立的少年背影，他们的前方，是脚下渐次亮起、如同星河落地的城市灯火。整幅画色调温暖，笔触却带着一种挣脱束缚的、向上的力量感，仿佛那落日不是终结，而是另一个黎明的序章。

　　他几乎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泡在了画室。周屿则默默地承担起了“后勤保障”工作，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带热乎乎的晚餐，替他挡住一切不必要的打扰，陪他在画室或者顶楼待到很晚。

　　“不用画得太逼真，”周屿看着画板上那绚烂的色彩，低声说，“感觉对了就好。”

　　许燃正用小号的画笔勾勒远处建筑的剪影，闻言，抬起头，对周屿露出一个有些疲惫却满足的微笑：“嗯，我想把……那种感觉画出来。”

　　那种自由、安宁，以及身边有人陪伴的温暖感觉。周屿懂。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流涌动。

　　王皓那伙人虽然因为周屿的存在，明面上的挑衅少了，但那种阴冷的、如同毒蛇窥伺般的目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许燃。他们像盘旋在空中的秃鹫，等待着猎物松懈的瞬间。

　　33.

　　悲剧发生在一个周四的傍晚。

　　周屿被班主任临时叫去办公室交代竞赛事宜，比平时晚了一些去画室接许燃。当他推开画室虚掩的门时，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股刺鼻的、混合着颜料和某种化学制剂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的心猛地一沉。

　　画室里一片狼藉。几个画架倒在地上，颜料泼洒得到处都是，像凝固的血。而许燃那幅即将完成的《顶楼的日落》，赫然位于这片狼藉的中心——画布被人用利刃划得支离破碎，泼满了红黑交织的、肮脏的颜料，原本温暖的落日景象被践踏成一团丑陋而狰狞的污秽，几乎看不出原貌。

　　周屿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了。他站在原地，拳头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一股暴戾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的怒火，从他心底猛地窜起，烧得他眼眶发红，呼吸粗重。

　　他可以想象许燃看到这一幕时，会是怎样的绝望。那是他倾注了心血和希望的作品，是他小心翼翼捧出来的、内心里最柔软、最光亮的部分！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冲出了画室。他现在只想找到王皓那伙人，把他们……

　　就在他冲到楼梯口时，却看到了蹲在墙角阴影里的许燃。

　　许燃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只是把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双臂抱着膝盖，脸深深地埋在里面，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最后的叶子。他身边散落着几支被踩断的画笔，和他那颗仿佛也随之碎裂的心。

　　周屿所有的怒火，在看到这个身影的瞬间，化为了尖锐的心疼和冰冷的决绝。他大步走过去，在许燃面前蹲下，伸出手，想碰碰他，却又怕惊扰了他。

　　“许燃……”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许燃猛地抬起头。

　　周屿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许燃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死寂般的苍白和空洞。那双总是沉静，或偶尔因他而亮起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彻底干涸的枯井，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没了。”许燃看着他，嘴唇翕动，发出极其轻微、却如同碎裂的声音，“……全没了。”

　　周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再犹豫，伸出双臂，用力地将许燃冰冷而颤抖的身体拥进怀里。

　　“没事，”他紧紧地抱着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像在许燃崩塌的世界里投下一根定海神针，“有我在。没事的。”

　　许燃僵硬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他没有回抱周屿，只是把额头抵在周屿温暖的颈窝处，像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迷路的孩子。那强撑着的、死寂的伪装终于破裂，细微的、压抑的哽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从他喉咙里断断续续地溢出来。

　　周屿感受着怀里身体的颤抖和那破碎的呜咽，心中的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却也更加冰冷。他轻轻拍着许燃的后背，一遍遍地重复：“没事了，许燃，没事了……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34.

　　周屿没有直接去找王皓打架。他知道，那是最愚蠢、最无效的报复方式。

　　他扶着几乎脱力的许燃，回到了那个废弃的车库。这里此刻成了他们疗伤的秘密洞穴。

　　周屿让许燃坐在那张破旧的垫子上，给他倒了热水，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喝着，苍白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但眼神依旧是空洞的。

　　“你在这里等我。”周屿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我很快回来。”

　　许燃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角，眼神里带着恐惧：“……别去……”

　　周屿看着他眼中的恐惧，心里一痛。他蹲下身，平视着许燃的眼睛，目光沉静而有力：“相信我。我不是去打架。我是去拿回属于你的东西。”

　　他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许燃看着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周屿离开了车库。他没有去教室或者操场寻找王皓，而是径直去了德育处，找到了负责学生纪律的刘主任。

　　他没有哭诉，没有激动，只是冷静地、条理清晰地向刘主任陈述了画室被恶意破坏的事实，指出了许燃参赛画作被毁的严重后果，并且暗示了王皓等人长期对许燃进行欺凌的行为。他甚至拿出了手机——那天在画室，他无意中拍下了许燃那幅画完成大半时的样子，作为证据。

　　“刘主任，”周屿的语气不卑不亢，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压迫感，“许燃同学只是想安静地画画，参加一个正规的比赛。如果连这点基本的权利和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我不知道我们学校的校风校纪体现在哪里。这件事，我希望学校能严肃处理，并且，确保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

　　刘主任看着眼前这个成绩优异、逻辑清晰、态度坚决的学生，又看了看手机上那幅被毁前的、堪称惊艳的画作照片，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王皓家里的情况他有所耳闻，但这次事情闹得太大，证据确凿，而且涉及到了市里的比赛，影响恶劣。

　　“周屿同学，你放心，”刘主任沉吟片刻，严肃地说，“这件事学校一定会调查清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周屿知道，这还不够。他离开德育处，又去找了美术李老师，将情况说明。李老师看到画作被毁的照片，气得脸色发白，连声痛惜，当即表示会全力向学校施压，并且愿意为许燃争取一个补交作品的机会，或者提供其他帮助。

　　做完这一切，周屿才回到了车库。

　　许燃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抱着膝盖坐在垫子上，眼神空茫地望着某处。

　　周屿走到他面前，将手机里那张画作的照片调出来，递到他眼前。

　　许燃的目光聚焦在屏幕上，看着那幅曾经完整、温暖的画，眼眶瞬间又红了。

　　“听着，许燃，”周屿蹲下来，握住他冰凉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画被毁了，我们可以再画。但是，你的才华，不能被这些垃圾埋没。”

　　他把自己去找刘主任和李老师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坚定地说：“李老师说了，可以给你机会补交作品。学校也会处理王皓他们。这一次，我们不再沉默。”

　　许燃怔怔地看着周屿，看着他眼中那份为了自己而战的坚定光芒，看着他为自己奔走、据理力争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用恐惧和隐忍筑起的高墙。

　　他一直以为，面对欺凌，只能忍耐，只能躲避。直到周屿出现，用行动告诉他，可以反抗，可以争取，他值得被尊重，他的才华值得被看见。

　　周屿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松了口气。他拿出在路上买的新的画布和基础颜料——虽然比不上他送的那套，但应急足够了。

　　“来吧，”他把画布支在车库唯一一张还算稳当的旧桌子上，把画笔塞到许燃手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鼓励，“我们把它画出来。把你想表达的，把我们的顶楼，把我们看到的日落和灯火，全都画出来。让那些想看你倒下的人看看，许燃的画笔，不会因为他们的卑劣而折断。”

　　许燃看着周屿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手中崭新的画笔和空白的画布，一种混合着感动、勇气和巨大决心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汹涌澎湃。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擦去眼角的湿润，握紧了画笔。

　　35.

　　接下来的两天，除了必要的上课和复习，所有的时间，他们都泡在了车库里。

　　周屿负责“警戒”和后勤，确保没有人再来打扰。而许燃，则投入了全部的心神和情感，重新创作。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彻底的失去和绝望，又或许是因为周屿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这一次，许燃笔下的色彩，不再是单纯的温暖和向往，更注入了一种历经摧残却愈发坚韧的、向上的生命力。

　　画面上，落日依旧壮丽，城市灯火依旧璀璨，但那两个并肩的背影，似乎靠得更近，姿态也更加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无论脚下是怎样的废墟，我们依然仰望星空。

　　周屿就安静地陪在一旁，看着他专注作画的样子。灯光下，许燃的侧脸显得异常认真，那双沉寂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灼热的光，像两簇跳动的火焰。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天赋和热情，终于冲破了淤泥的封锁，绽放出的、属于他自己的焰心。

　　周屿看着这样的许燃，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骄傲。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强，更加耀眼。

　　在提交作品的截止日期前一个小时，许燃终于画下了最后一笔。

　　他看着画板上那幅比之前更加生动、更有力量的《顶楼的日落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转过头，看向一直陪在他身边的周屿，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的笑容。

　　“画完了。”

　　周屿走到画前，仔细地看着。夕阳，灯火，并肩的背影……一切似乎和之前一样，却又完全不同了。这幅画里，多了一种东西，一种叫做“不屈”和“希望”的东西。

　　“很好，”周屿看着他，由衷地说，“比之前那幅，更好。”

　　许燃的脸微微泛红，眼睛亮得惊人。

　　36.

　　作品提交上去后的第三天，德育处的处理通知贴了出来。王皓等人因恶意破坏公私财物、校园欺凌等行为，被予以记过处分，并通报批评，同时需要赔偿许燃的全部损失。

　　这个消息在校园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很多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总是沉默的、不起眼的许燃，背后站着的是周屿。而周屿，并不只是一个成绩好、会打球的优等生，他有着自己的原则和不容触碰的底线。

　　许燃的生活，似乎因此迎来了一丝曙光。明目张胆的欺凌几乎绝迹，那些曾经带着戏谑或疏离的目光里，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和……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比如重新审视。

　　他走在校园里，虽然依旧习惯性地低着头，但脊背，却在不知不觉中挺直了一些。

　　周屿看着他这些细微的变化，心里那份满足感，远比自己在球场上投进关键球，或者在竞赛中获奖，要来得更加强烈和真实。

　　他想起自己曾经对许燃的定义——淤青与焰心。

　　那些外在的淤青，或许暂时无法完全消退。但淤青之下，那簇名为“许燃”的焰心，正在因为他，也因为许燃自己不屈的意志，而挣脱束缚，越燃越旺，发出了无法被忽视的光和热。

　　他看着走在自己身旁，虽然依旧安静，但眉眼间已少了怯懦、多了几分沉静的许燃，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占有欲交织在心头。

　　他想守护这簇火焰，让它永远燃烧下去。

　　他想告诉所有人，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身体里蕴藏着怎样动人的光芒。

　　期末考试的脚步越来越近，冬天的寒意也愈发深重。

　　但在周屿和许燃共同构筑的那个小小的世界里，无论是顶楼的秘密基地，还是破旧的车库，都因为彼此的存在，而充满了足以抵御一切寒冷的暖意，和那淤青之下，愈发明亮、灼热的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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