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停

　　再见面时，已经是三月份。
　　张简霖见到林雨进门，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个猛子钻进他怀里，还跟个小狗似的左右蹭蹭，再抬头，眼睛像浸过油的宝石，“哥哥，我好想你啊！”
　　久别重逢，林雨心里也想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揽过他的肩膀，揉了揉他长了些肉的脸蛋儿，“我也想你了，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去玩儿的开心吗？”
　　张简霖哼哼唧唧开口，“嗯，去瑞士玩儿了两个星期，回来了妈妈带我回家去了，在家里一点都不好玩儿...”说完抬起头，像讨赏似的，“我昨天才回广州，今天就来找你啦。”
　　张简霖掏出个小铁盒，兴致勃勃地送到林雨怀里，“我在瑞士买的巧克力，黑巧，不甜！”
　　林雨接过来，金属盒还带着体温。他瞥见简玉章似笑非笑的眼神，想把盒子推回去：“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要？”张简霖急了，“不贵的，好吃，真的好吃，你尝尝嘛？！”
　　简玉章轻咳一声：“小霖，过来坐着。”转头对林雨轻笑，“收着吧，孩子的心意。”
　　林雨拍了拍怀里小孩儿的肩膀，语带安抚，“去吧，今天给你做好吃的。”
　　推着餐车走近，林雨才看到一脸灿烂笑容的，哦，对，林桐，他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又一个富家少爷。他望向林桐和简玉章，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包厢服务员鱼贯而入，很快桌上就摆了七八个盘子。一旁的林雨也手脚麻利，今天要做的是行政主厨教的新菜，名唤金乌衔瑞。
　　水油皮里拌上咸蛋黄粉和金瓜泥，期间还要不时加入些黄油，人手不能停地三折六擀，外皮做好了放到一旁的烤炉上慢慢烘烤，确保“羽片”边缘泛起赤金小泡。
　　趁着空挡，准备好外层雪酪馅、中层流心、最里面的“瑞珠”——特别处理过的咸蛋黄。然后轻巧取得羽片包裹住三层馅料，从中切开便是“日中有雪，雪里藏金”，最后还有微量桂花蒸馏露水在薄胎瓷盘里，呈现微露金华的奇观。
　　本该认真吃饭的三人也不由自主被林雨一手酣畅淋漓的技艺吸引，全场都静静围观，直至堪称艺术品的点心端上桌。
　　简玉章第一次认真打量了一番林雨，大概有一米八，应该是做常年坐白案的缘故，身材瘦但不干，穿上合身的制服有模有样的。人长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就是眼睛里缺了点什么，他暗暗在心底思索了一会儿，确定缺的那样东西叫锐气。
　　他笑了笑，再开口带上了些许赞赏，“林师傅手艺又精进了，这东西看着就引人食欲。”
　　林雨的手一抖，金瓜泥险些撒在案角。他稳住神专注看着手下的点心，把羽片轻轻覆在三重馅料上，“多谢简总夸奖，是大师傅的方子好，我就是照着做，还得再练。”
　　“哥哥，这个叫什么，真好看，当然，也好吃，嘻嘻。”一旁的张简霖插话，他听到自家哥哥夸林雨，颇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他边吃边夸，还不忘拉了拉林桐的衣袖，林桐也抬起头，连忙跟着附和，“是啊，哥，你做的真好吃。”
　　“叫‘金乌衔瑞’。”林雨被他们夸得嘴角微扬，解释道，“用了清蒸的咸蛋黄和金瓜泥，口感清淡些，适合春天吃。”说着，他下意识看向简玉章，补了句，“简总要是不介意，多吃两块也无妨，能平气益血，缓解春燥。”
　　简玉章闻言眉心一动，看了林雨一眼，筷子果然伸到盘子里又夹了一块。
　　倒是林雨说完就觉得自己多嘴了，有些脸色发红，后退一步动手做第二笼。只是后半段林雨做的不如一开始顺畅，他总能感受到简玉章有意无意递过来的眼神，不同于张简霖带着孺慕的亲近，简玉章好像是在观察？挑剔？亦或者...审视。
　　“林师傅平时除了做点心，还喜欢做些别的？”简玉章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包厢里的动静都慢了半拍。
　　林雨正往烤盘上刷黄油，闻言手一顿，黄油刷在面皮上，多了道不均匀的印子。他连忙补刷了两下，才低声回答：“下班会送几单外卖，挣点外快。平时在家也没别的事，就是打扫打扫卫生。”
　　“哥哥不是升职了吗怎么还在送外卖？”张简霖皱起眉，随即又想到什么的说，“不过哥哥确实在家也没事儿干，连电脑都很少玩儿，以前都是我在玩儿，嘿嘿。”
　　“每天也就送一两个小时，下了班骑小电驴送几单也方便，送完就回去了。”林雨笑了笑，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对啊，偶尔看看电影，我也不会打游戏。”
　　“林师傅很缺钱吗？”简玉章淡淡开了口，随即又懊恼问题的愚蠢，只好找补，“以你的手艺，可以去其他餐厅做做兼职，比送外卖强，钱多事也少。”
　　简玉章说完拿起筷子，夹了块刚烤好的“金乌衔瑞”——外皮酥脆，咬开后雪酪馅在嘴里化开，带着点桂花的清香味，比一般的点心要细腻。他每次带弟弟来，吃的东西都不一样，虽没惊艳的感觉，但能感觉的到林雨确实一直在进步，想到这里，他心里对林雨多了一丝好感。
　　林雨心里愣了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刚好第二笼烤好了，他帮助侍应生把点心端上桌，摆得整整齐齐，然后才开口，“之前做的杂，现在有时间就想着多跟大师傅他们好好学学。下班送送外卖也挺好的，打发时间也放松心情，还能挣点电费，多谢简总的关心了。”
　　这次简玉章没再说话，他对林雨的印象一直有点复杂。
　　当初张简霖离家出走，家里早派了人跟着，本想着让这骄纵的小子吃点苦，没成想他直接住到了林雨家。起初听说林雨免费管吃管住，他还以为是图简家的钱，可派去的人回来说，那出租屋又小又旧，两人顿顿不是外卖就是面条，林雨也没对张简霖多热络，反倒是张简霖总黏着人。
　　后来误会了林雨，动手打了人，他坐在回程的车上，其实有点后悔——倒不是心疼林雨，是觉得自己太冲动，万一闹得张简霖不开心，又要折腾。
　　可再见面，见林雨对张简霖依旧和颜悦色，连半点委屈都没露，那点后悔又变成了鄙视：无非是看在三十万赔款的份上，连血性都没了，典型的见钱眼开。
　　让简玉章苦恼的是，自己弟弟好像脑子不清醒一样，每次都追着上杆子叫“哥哥”，所以他干脆安排了人去洲际酒店做事。那种感觉就是...嗯，想看看某人脸色，大概就是错过金矿的追悔莫及的样子吧？！最后...林雨给的回馈是除夕晚上的一个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自然是感到被冒犯——林雨打的是他的私人电话，听到磕磕巴巴的祝语他又有些啼笑皆非。直觉是林雨在借着机会联系小霖，再不济至少保持和简家的联系。他想过林雨这叫以退为进，或者是穷人面对权势的识时务，这事他也不过想了两分钟而已——无论是哪个，主动权都不在林雨手上，他想那么多干嘛？没必要！
　　时间久了，小霖一直对林雨表示出超过对自己这个哥哥还多的热情，简玉章无奈但也渐渐释然——他的家庭特殊，小霖大概是新鲜有个人非亲非故的亲近。至于林雨，无论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小霖开心，他不介意给些无足轻重的帮助。想通了这些关窍，他自然而然对林雨也没有了最初的排斥。
　　刚才也是突发奇想问了句，问题出口，他就盯着人瞧，林雨不卑不亢的回答倒是让他意外，好像送外卖并不是什么辛苦且低贱的工作，真就是为了挣几个电费钱。林雨表现出些许“卖惨”的迹象也行，他倒是真能理解了，偏偏没有，什么都没有。
　　对简家无欲无求的人，他见过，最后那人匍匐在地痛哭流涕，成了不用拴绳的狗。
　　身为当事人的林雨完全不晓得，自己还值得简玉章这种人这么多的琢磨，他按照流程打了招呼便推着餐车退了出去，在他的脑子里想的也很简单——简家兄弟在哪里吃饭都可以，但偏偏来了这家餐厅，还每次都特意点他去服务，无论初心如何，好处被他占了是不争的事实。他无以为报，只能每次来的时候都做好自己的事，权当是借着餐厅的资源回报一二。
　　后厨里还有两个帮工在收拾，见他进来，笑中带着艳羡，“林师傅，今天又被点名去包厢啦？”
　　林雨点点头，把餐车停在水槽边，拿起海绵蘸温水擦盘子，随口交待，“这个客人喜欢甜口，下次食材处理可以多放半勺糖。”他说的轻描淡写，没人知道，他刚才在包厢里，每一次抬头都在刻意避开简玉章的目光——那目光太让人难受了。
　　林雨刚把金瓜泥倒进筛子，就听见帮工小李凑过来嘀咕：“林师傅，你说小少爷是不是特别喜欢你做的点心啊？每次来都点你，这每个月来个两三次，额外的服务费都要不少呢。”
　　林雨手里的筛子顿了顿，细滑的金瓜泥从筛眼漏下来，落在瓷碗里泛着淡黄色的光。他笑了笑，没接小李的话，只拿起刮刀把筛网上的残渣刮干净：“你也跟着师傅多学几招，出了门自立门户不比在这里强？”
　　小李撇了撇嘴，心里嘀咕：运气好攀上小少爷，还装得这么清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等哪天小少爷不来了，看他还怎么端架子。
　　一旁路过的陈文斌看到小李的样子，凑过来把他挤到一边儿，顺手接过林雨手里的活计干了起来，直到小李脸色发僵悻悻地走开，他才开口，“雨哥，你说我下班也去跑跑外卖怎么样？”
　　林雨不赞同地皱了皱眉，“你每天跟着老陈做炒菜，下班都九点多了，收拾收拾还不都快十一点了，还跑什么外卖？身体不要了？”
　　陈文斌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说：“哎，老陈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气吧啦的，再说了手上功夫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我想着就跑一两个小时，跟雨哥你一样，好歹多点儿小钱，我不是还欠着你八万块钱嘛，老惦记着。”
　　林雨笑着轻扇了一记他的后脑勺，“你还记得你要学的是功夫呢？功夫不看不练能成？你看看人家小杨，都是跟着老陈的，人家现在都开始做砂锅了，你呢？”心想陈文斌欠了外债压力大，不自觉带上了些劝慰，“我那八万块不是写了三年还清嘛？！你算算账，要是一直这么混下去，三年也能还清。但是你要是明年能单独开灶，肯定工资至少涨个千八百的，不比你去跑拿几单外卖划算？”
　　陈文斌挠挠后脑勺，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起来，“也是哈。要是我能涨工资，每个月还能再多点儿剩余，我姐也能轻松点儿。”
　　林雨把擦干净的盘子放进消毒柜，又打开冰箱，拿出明天要用的金瓜，用刀削了一小块尝了尝——甜度刚好，就是不够绵密，得用筛子再过一遍。正琢磨着，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张简霖发来的微信：“哥哥，下次我要吃带陈皮的点心！”后面跟了个星星的表情。
　　林雨笑着回复：“好，我明天就找大师傅学学手艺。”发送完，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没再多聊。
　　“小霖，你跟林师傅平时聊什么？”简玉章状似随意地问。
　　“没聊什么，”张简霖头也没抬，手指还在输入框里敲着“要带核桃碎的！”，语气中还带上了点儿得意，“林雨哥哥很忙的，上班时间我都不给他发消息的，不然还要等他下班才回。”
　　简玉章没再接话。
　　他想起之前助理汇报的，今年玉霖下午茶选了这家餐厅，点心品质不比以前的差，时不时还会换菜单，但一看就是用了心。至于林雨，他自认为这一张订单够黄经理吃的了，林雨就算只捡了边角料也获益匪浅，升职加薪不会少，更何况，自己和小弟还时不时来光顾他的生意。看在林雨也算恪守本分的份上，他基本满意，就当作投桃报李吧。
　　见多了为了简家的门槛四处攀附的，对林雨这种即便是装出来的自尊自爱，他简玉章也是欣赏的，毕竟比某些人丑态百出的表演好看的多。
　　似乎见不得张简霖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简玉章淡淡开口，“去年晃荡了半年，今年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啊？家里请的老师都闲了好几个月了。”
　　张简霖的脸瞬间垮下来，嘴撅得能挂油瓶。林桐在旁边偷笑，笑着笑着又垮了脸——张简霖要上课，他肯定也跑不了。
　　简玉章看着两只霜打的瘟鸡，笑了起来，果然弟弟不开心，他就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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