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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花
有凉东西在刮擦头部皮肤，是熟悉的酒精味道。
“腿部、腹部，都缝合好了。”
“血都止住了，等我把头部擦伤处理一下，就可以转重监。”
他的意识如漂浮在宇宙中的尘埃，茫茫然无去处。重新落回人间，无所目的地游荡，他记着，长久以来自己是在寻找一个人。
七个小时后，手术室灯灭，门开了。
“病人已无生命大碍。”
荀觞倏地松气，头晕乎乎的，视线有一刻模糊不清。他急忙追了上去，被拦在重症监护室门外：“非医护人员不能进入，以后转普通病房我们会通知你。”
“没事就好。”他彻底脱力靠在墙上。
幸好，他哥还活着。
在二楼，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门口的樊鲸吟内心几近崩溃。
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门口，感受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内心的煎熬有增无减。
季生一刚睁开眼的瞬间，有个人头凑上来和他对视。
他以为自己死后来到了鬼界，见到了那个少年。眼神缓慢地聚焦后，才发觉眼前人是他弟。
他手动了动，示意身边人把手拿开。
“疼，别捏了。”
“好好。其他地方呢，感觉怎么样？”
季生一摇摇头，告诉他没事。
荀觞坐回病床边，把他的手再次我进自己掌间，轻轻搓动，“给你暖会儿。”
“不怕，我没死呢。”
“昨天下午，我的人跟在你车后面，你出事后他们立马给我报告，我才知道事情原委”，他亲了亲季生一的手指，“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
说到这里，季生一才慢慢缓过来，自己是在医院的床上躺着。他抓紧了荀觞的手腕，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梵鹿鸣呢，怎么样了？”
“没有生命大碍，但和你一样被车直接撞上了，伤势挺重，说还没醒来。”
季生一重重吐了口气，内心的愤懑和担忧搅得他五味杂陈，“我要去看看她。”
“这不要紧——我的人汇报说你还去了梵鹿鸣家，这背后牵扯的人太多，你怎么可能连根拔起，这些人你对抗不了的。哥，别犯傻，一腔孤勇会让你命都没了，你信不信。”
“不是只有我一人在寻求真相。”
荀觞保持着耐心，握他的手稍微使了点力，“路队今天处理完车祸现场，在后来去尤子琰家的路上，也被撞了，所幸她紧急避让，只伤了胳膊。我警告你，到此为止就好，别再深入了，这案子交给其他人受理。”
“但是德斯不能白白受伤。梵鹿鸣患有分离性身份障碍，她是在什么刺激下才得的病，我们都说不准。如果是那些人让她变得癫狂呢。她需要赎罪，那些人也需要向她赎罪。”
“你之前答应过我，不会接这个案子。如果我放任你继续调查，你死了，我去向谁赎罪。”
“小觞，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你的工作，比我重要是吗”，他紧扣着季生一的胳膊，目光恳求，“我就你一个亲人了。”
“你妈不算？”
“不算。”
季生一不想和他起争执，只道：“真相对我来说，也很重要。于公于私，这件事我都不能到此为止。”
眼见劝不动他哥，荀觞闭上了嘴。他抬起头，见玻璃门框上映着一个人头。
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哥，那是谁？”
季生一闻声望去，“他是给梵鹿鸣做精神疾病鉴定的心理医生。”
“哦？你们关系很好吗？”
“十二年前，我和他一起被关在毒贩据点，那个时候我救过他一次。当时他明明已经逃出去，却又突然拐回去救我。总的来说，不熟但有过命的交情。”季生一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进来。
“他进不了，你还在重症监护期间。”
“那你怎么能进？”
“医院在我名下。”
赫兹透过玻璃窗，静静地观察着季生一。
大概是身体虚弱，皮肤失了血色，他整个人看上去脆弱得像飘在空中的落叶，哀怜淡漠。
赫兹莫名想起他曾见过的一幅景象。早春细雨朦胧，空气湿冷清新，连绵碧绿的枫树林中，立着一座低眉不语的菩萨石像。
季生一此刻就像那天的山林，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允许一切意外伤痛自他体内穿过而不发出一丝声音。
看上去，他的生命力不如太阳朝气蓬勃，不如雄兽精悍旺盛。像一只蝼蚁，一只飞鸟；像松石边汩汩流动的小溪中自由自在的鱼，亦如朝生暮死却也会念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蜉蝣。
或许是心有灵犀，他们再一次对视。
季生一能看出赫兹眼眶里蕴满的忧虑与关切。他好像很在乎自己。但他始终不明白因为什么。要说他们之间吧，感情要深不深的，这几次案件的线索一开始总指向赫兹，弄得两人之间有些许尴尬。
赫兹的眉眼似乎总是深沉难测，藏着季生一猜不透的过往。
劫后余生，自命运手里逃脱，或许说什么都是累赘，他们之间无声的对望胜过万般言语。
你还好么，季生一看见他这么说。
季生一摸了摸头上的纱布，手钻进被窝里抚着腰上缠的那一圈，对他道：“失血过多。”
隔着一层屏障，那声音像来自另一层时空。差一点，就差一点，刚与人重逢便要真正地失去他。
然而季生一像是习惯了在死亡边缘游走，此刻是无波无澜，只作平常，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梵鹿鸣醒来的第一时间，对着樊鲸吟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她真是个废物。”
“谁？”
“你妹妹呀，我和她一样，知晓我们俩共用同一具身体。我知道她都经历了什么，看着身上遍布的伤疤，什么都能明白过来。我还没开始给她报仇呢，她倒好，露了馅，马上就要进看守所了。”
“你怎么会有她的记忆？”
“喏”，岳凌弹出腕表里便签的页面，“上面不是写着呢吗，要我住手。”
樊鲸吟立马联系了路德斯。
警局
“你杀的人里为什么没有客人？”
“那是梵鹿鸣的客人，又不是我的。我最想要杀掉的，是我自己的仇人。”
“什么仇？”
“张数，这个老女人十二年前就在辉石一中当班主任了。你们如果肯在学校调查一下她，哪怕是听一些八卦，也能知道，十年前她的班级里有一个学生要跳楼，被人发现及时通知了她。当时还有人在录视频。”
当时来了消防，最后还是樊鲸吟把她劝下来的。现在想来，是鹿鸣承受了一次次的侵犯后想要了结一切。可那时，梵鹿鸣并未告诉樊鲸吟这些事。
“岳凌，后来不是因为她自愿下来的，而是你想活着。”
“是。她先站在天台，一直没跳下去。后来才出现人格转换，我接替她做了选择。海马体杏仁核前额叶皮层发生了病变，所有的一切病症不仅存在梵鹿鸣身上，也出现在我身上。我也可以选择死亡，终结精神病患难以解脱的痛苦。可是后来我又不打算死了。
——你记不记得，张数说，我死了对不起所有人。她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才从第一名退到中流。她告诉我，如果我可以还能再慢慢学好，让人省心。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我。
我不想死在蠢货无形的审视和评判中。
樊昊轩当时怎样作弄梵鹿鸣我不怎么关心，但我一定要这个蠢女人为自己说过的话付出代价。”
何定笔尖顿了顿，抬头说：“你根本没必要剑走偏锋。”
“你不明白，人们会说，她只是和学生有代沟不会规劝安慰，她是没有罪的。那样她就得不到惩罚。”
“她本来就没有罪。你不能要求每一个教师每一对父母都是教育典范，你太理想化了。”
“语言暴力也是一种暴力，那些逼死人的方法，不一定都是有形的。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教师。”
“所以你杀她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因为恨吗。”
“反抗不公。这算不算是一种自卫？”
何定又问：“十年前你为何不杀，十年来你都没有原谅她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她同事，教师的身份去杀她，才有意义。不原谅她的何止是我。
公道是什么？法律不是万能的，法律盲区内的恶行不应该受到审判吗？凭什么他们可以逍遥自在，我就只能吞咽一切塞给我的恶意。”
路德斯叹息道：“你太天真了，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不公。你杀廖玉尘和郑清越的父母，也是为了你所谓的公道？凌驾于别人生命之上，本身就是对别人的歧视，你这样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有些没心没肺、自视甚高把自身痛苦施加于他人以折磨他人为乐来建立优越感和存在感的败类就是该杀。我知道这样的人杀不完，不过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决定他们的生死，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她漫不经心地捋顺发丝，“廖玉尘是我的学生，找到并杀掉他的父母很简单。至于郑清越，她在网上抱怨过父母，我就让张宇动用一点手段查到详细信息，然后杀喽。”
二人一时无话，只觉她迫使梵鹿鸣走上了罪不容诛的道路，甚是不甘与遗憾。
“当初你若告诉樊鲸吟她妹妹经历的那些事，或许，她就能得救。”
“该说你是天真呢，还是愚蠢。两张同样的脸，樊浩轩怎么可能只做一张脸的生意。”
路德斯和何定对视了一眼，惊觉事情的真相，他们一起走出审讯室。
“梵鹿鸣提到的人包括她父亲，都已被逮捕。可还有侵犯樊鲸吟的人，尚未落网，我们得问询一下她姐。”
“沈擎招供了吗……”
何定点点头，“他供认了。”
见路队不语，他岔开话题：“那个货车司机叫仝玉林，儿子患癌，经调查是被买通自愿送死的。”
“指使他的人查出来了吗？”
“只有转账记录，拨款账号我们查过，是个死人的。”
“还得麻烦你和同事们继续查下去。不过现在，我得见她一趟。”
她想亲自审讯沈擎。
忽地，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沈擎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多年你都没发觉，也是够要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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