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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净土
车子最终停在林知微白日里刚离开的那栋知名画廊建筑旁,却并未驶向灯火通明的主入口,而是绕到后方一个不起眼的侧门。江承瑾用门禁卡刷开一道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金属门,内部是一部需要指纹验证的私人电梯。
“欢迎来到我的‘避难所’。”电梯上升时,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分享秘密的郑重。
电梯门打开,映入林知微眼帘的,并非她想象中顶级收藏家应有的、极尽奢华的豪宅,而是一个开阔、朴素、几乎可以说是有些凌乱的空间。这里没有璀璨的水晶吊灯,没有昂贵的艺术品堆砌,只有几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照亮了满墙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画册、艺术史论和古籍。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颜料、以及一种类似于修复室的、沉静而古老的气息。
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布满划痕和颜料渍的工作台,上面散落着各种画笔、颜料管、刻刀以及一些未完成的画作和模型。靠墙的位置,随意地倚放着几幅画作,并非拍卖图录上那些光彩夺目的名品,而是一些风格各异、甚至略显青涩的作品。这里的一切,都与楼下那个精致、冰冷、充满商业算计的画廊世界截然不同,仿佛是江承瑾精心构建的名利王国背后,一个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真实的内核。
“这里……很不一样。”林知微轻声说,目光好奇地掠过每一处细节。
江承瑾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卸下防备后的松弛。他走到一个书架前,取下了几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速写本,递给她。
“看看这个,”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是……还没学会戴面具的我。”
林知微接过速写本,小心地翻开。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是用铅笔、炭笔留下的无数速写。有欧洲古老街巷的转角光影,有异国集市上小贩生动的表情,有荒原上孤寂的树木,也有细致入微的人体素描和静物研究。笔触或许不如大师圆熟,有些甚至显得笨拙,但每一笔都充满了澎湃的热情、敏锐的观察力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捕捉世间所有美好的渴望。画页的空白处,还散落着一些随笔、诗句和当时的心情感悟,字迹飞扬,透着年轻的生命力。
林知微一页页翻看着,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她仿佛看到了一个背着画架、满怀理想的年轻艺术家,行走在世界各地,用画笔和心灵虔诚地记录着他眼中的世界。这个灵魂,与她所认识的那个沉稳、内敛、掌控着艺术市场风云的江承瑾,几乎无法重叠。
“你画得很好,”她抬起头,真诚地说,手指轻轻拂过一幅描绘雨后小巷的素描,那湿润的石板路和空气中朦胧的光感被捕捉得极其生动,“有一种……真实的温度。”
江承瑾看着她专注翻阅的样子,眼神柔和,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热情不能当饭吃,尤其是在这个圈子里。”
他引着她走向房间另一侧,那里有几个简单的多层置物架,上面摆放着他口中的“真正收藏”。没有防弹玻璃罩,没有炫目的射灯,它们就那样安静地待在那里。有一幅色彩浓郁、笔法稚拙但情感真挚的不知名画家的小幅油画;有一块拓印着模糊古代石刻纹样的拓片,边缘已经破损;还有一件器型优美、却带着明显冲线和小缺口的宋瓷茶盏……
他如数家珍般向她介绍每一件物品的来历,讲述它们如何在不经意间打动他——或许是因为那无名画家笔下不顾一切的色彩,或许是因为那石刻纹样中蕴含的千年风霜,或许是因为那残破瓷器中凝固的、不完美的美学。他的话语里,没有提及任何市场价格或投资潜力,只有对美学本身、对历史痕迹、对那瞬间情感共鸣的珍视。
林知微静静地听着,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共鸣。她完全理解这种情感,这与她日复一日面对那些残破古画时,所感受到的、超越物质价值的召唤如出一辙。她看到了一个剥离了商业外壳后,纯粹的艺术爱好者的灵魂。
然而,一个细微的观察像冰冷的针尖,刺入了这份暖意——在这些他珍视的、代表着“真心”的收藏中,她仔细看过,没有任何一件,与他重金购得的《秋山问道图》在风格或年代上相近。这个发现,让她心底那个关于真伪的疑虑,悄然加深了一分。
就在这时,江承瑾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对林知微说了声“抱歉”,便走到窗边接起了电话。
“嗯,说。”他的声音瞬间变得精简、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价格压到我们预期的百分之八十,否则免谈。告诉对方,这不是唯一的选项……后续细节你和陈威对接,明天我要看到最终方案。”
他快速而高效地处理着这桩显然很重要的画廊业务,语气中的商业算计与方才谈论那些无名藏品时的温柔判若两人。林知微在一旁听着,再次深刻地感受到他人格的复杂性——既是精明的商人,又是被埋葬的艺术家;既是游刃有余的规则制定者,又是内心留有理想主义余烬的受伤灵魂。
电话挂断后,他似乎短暂地沉浸在那商业世界的惯性中,但当他转身重新走向林知微时,那份冷硬又迅速消融,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更深沉的疲惫。
“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双面人。”他苦笑着,走到工作台边,开始熟练地烧水,为她泡茶。茶叶并非什么奢侈品牌,而是用一个古朴的陶罐装着,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水汽袅袅升起,在温暖的灯光下氤氲开一片朦胧。江承瑾将一杯清茶递到她手中,目光落在那些速写本上,仿佛被勾起了更深层的回忆。
“你刚才问,为什么放弃了绘画……”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下来,“那场所谓的‘剽窃风波’,与其说是击垮了我,不如说是彻底幻灭了我对那个圈子的幻想。”
他没有详细描述事件经过,但语气中的沉重与伤痛却无比清晰:“当我发现,我视为信仰的才华、真诚与努力,在根深蒂固的权力、人脉和精心编织的谎言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时……我的世界,我所以为的艺术的‘真实’,瞬间就垮塌了。我意识到,在那个游戏里,光有才华和真心是不够的,你还需要权力,需要懂得规则,甚至需要……比他们更擅长玩弄规则。”
他抬起眼,看向林知微,眼神复杂,里面有痛楚,有自嘲,也有一丝历经世事的苍凉:“所以,我放弃了画笔。不是出于愧疚,而是出于极度的失望。我选择换一种方式,潜入那个我曾经鄙视的游戏,去理解它,然后……试图去掌控它,甚至成为规则的制定者之一。我以为这样,或许能保护一些什么,或者至少,不再那么轻易地被伤害。”
这番剖白,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林知微看着他眼中那份深藏的、未曾愈合的伤口,看着他以成功商人外壳包裹着的、那个理想主义艺术家灵魂的碎片,一种深刻的理解与怜惜,混杂着之前已有的欣赏,在她心中汹涌澎湃。她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同类——都在这个充斥着功利与虚伪的世界里,艰难地守护着内心某一处对“真实”的执着,只是他选择了一条看似背离,实则更为复杂和痛苦的道路。
气氛在茶香与温暖的灯光中变得无比融洽,一种灵魂深度共鸣后的宁静与亲密感笼罩着他们。江承瑾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越来越多的欣赏与一种近乎脆弱的期待,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遗失已久的那部分自我。
然而,就在这心意相通、氛围最是甜蜜融洽的时刻,林知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张巨大的工作台。在散乱的画笔和颜料管之间,她看到了一叠摊开的资料和几张随手记下的笔记。那上面的字迹和图表,赫然与《秋山问道图》相关——是一些关于画作流传记录的摘抄、关于某一处细节的放大图片,旁边还有他写下的几个疑问词……
这一瞥,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心中那片一直盘踞的阴云。那个关于画作真伪的疑虑,此刻像突然获得了养分的毒藤,疯狂地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
——如果……如果《秋山问道图》真的是假的……
这个念头带着尖锐的寒意,刺穿了她所有的感动与暖意。
那么,眼前这个刚刚向她袒露了最真实伤口、分享了最私密净土、眼神中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待的男人……
他究竟知不知情?
他是同样被蒙在鼓里的受害者?还是……这一切,包括此刻的“真诚”,都只是他那个“制定规则”的游戏中的一环?
这个骤然变得无比沉重和痛苦的秘密,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口。刚刚建立的灵魂联结越是深刻,这份疑虑带来的撕裂感就越是尖锐。她捧着那杯温热的茶,却感觉指尖一片冰凉。
方才的甜蜜与共鸣,此刻都化作了最为沉重的负担。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眸,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与痛苦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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