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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铃声断断续续,秦年政半坐着,背靠在柱子上,牛棚阴冷,接连下了两天雨,坑坑洼洼的地上积满了水,整个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腐烂的味道,右背的伤密密麻麻地痛。
他紧紧阖着双眼,呼吸不畅,鼻腔里潮湿的、呛鼻的、粘稠的腥味连通到口腔,他大口喘着气。
“蛀虫。”
“败类。”
拿着鞭子的放羊小伙对着自己龇牙咧嘴,秦年政意识不太清醒,看人有重影,他蹙眉想要看清楚对方的脸。然而,人却越来越多,从一个变成两个、三个、四个……越变越多,有男的有女的,他们面目狰狞。
“你全家都死绝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现在简直连条狗都不如。”
“你跪下来求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秦年政头眩晕得厉害,脑袋似乎要被人从里面凿开了,耳膜嗡嗡地,听不清楚,只看见好多人,他们张牙舞爪,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每个人都戳着自己的脊梁骨骂。
“你们才该死,”秦年政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我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噗——咳咳——”
“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肺揪着痛,咳不出来,压在嗓子里又让人喘不过气来,秦年政压抑着,额上暴起青筋。
“垃圾——”
“队长为什么让这种货色来队上。”
周群捡了块石头朝牛棚砸去,他天天放羊,即使隔了十几米也能精准地打中不听管教的羊。
咚——
看见石头砸到秦年政胸口,周群跳着鼓掌,“我就说我百发发中!”
又是一块石子。
对面的人像跳到岸上的死鱼,一动不动,毫无攻击性。十里八乡不存在什么秘密,打个喷嚏都能从村头传到村尾,这人是江源生产队不要的东西,不知道队长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怎么什么垃圾都往家里带。
“废物,”周群跑上前,啐了一声,大喊着:“快滚出我们村,我们这里不欢迎你。”骂完还觉得不解气,看他闭眼靠在柱子上没动静,对着他胸口就是狠狠的一脚。
谁知,刚才还瘫着不动的人,猛然睁开眼,周群还没反应过来,嗖地一下,他已经被人掐住了咽喉,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拼命抓住秦年政的手拍打挣扎。
“谁是废物?”
“谁是渣滓?”
“谁该死?”
秦年政的声音很冷。
脑子里的谩骂声越来越大,所有人的脸和面前的人重叠在一起,秦年政认出他,周群,一个三番五次挑衅自己的小孩。
周群的脖子很细,秦年政用一只手就能掐住,他只略微用力,就将这只平时经常在自己跟前叫嚣的蚂蚱拎了起来。好细、好脆弱的脖子,周群的呼吸喷在手腕上,是热的。
“说话。”
“究竟谁才该死?嗯?”
脖子被巨大的压力钳住,周群脚尖离地,双眼翻白,只能胡乱抓向对方,“你……放开……快……救……”
然而,两人的力量悬殊过大,一头受伤的雄狮远远要比一只蹦哒的蚂蚱更强大,周群的挣扎毫无作用,秦年政一点点收紧指尖,
“谁该死?”
周群快要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几句短促的气音,他垂死挣扎,嘴巴大张着,脸憋得紫红,“救……救……”
手里的温度越来越烫。
“他死不足惜,”秦年政告诉自己。
周群扑腾的动静越来越小。
秦年政看着周群的双手开始慢慢地往下垂,整个人像一只死鸡一样,爪子僵硬扭曲。自己的手掌几乎完全覆盖着他的脖子,看着对方紫红色的脸,他听见自己手里握着的心跳声。
扑通——
扑通——
扑通——
扑通——
心跳沉重而缓慢,秦年政的手掌开始发烫,周群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而他现在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让周群永远地闭上嘴巴。
秦年政死死盯着对方的脸,那是一张还没脱去婴儿肥的、充满稚气的脸,男孩总有一天会成为男人,可是他没有机会了,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该死。
秦年政告诉自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居然开始颤抖,肯定是幻觉,他是多少士兵的楷模,即使头破血流,拿枪的手也不会有丝毫颤动,一厘就是一条人命,他不可能手抖。
可是扳机是冷的,手里的这东西,会呼吸,有心跳,他正在杀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意识到这点后,秦年政忽然失去所有的力气,他猛地抽回手,周群砰地一声掉在地上,一动不动。
“自己杀人了。”
“是他该死。”
“他们都该死。”
秦年政握住颤抖的手,对自己说。
抓住自己的手忽然松开,大把的空气涌入,周群看见正空的太阳,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脸上的血液开始回流,紫色一点点消散,他整个人像惊弓之鸟,双唇惨败,颤抖地拼命往外爬。
头撞在木桩上,周群像是失去痛觉一样,眼睛都没眨一下,又跑又爬,连头都不敢回。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了,不知道谁家的狗开始狂吠,大中午的,公鸡也跟着打鸣。秦年政垂下眼眸,看见落荒而逃的周群,觉得这是世界真是荒谬。
他骂得对,秦年政握不住自己颤抖的手,自己真的是个废物,他无力地躺在地上,稻草扎进头发里,衣服上全是鲜血和泥巴,太狼狈了,他厌恶地闭上眼睛。
周群一路狂奔,一点都不敢歇,“队长,队长,秦年政要杀人了!”
周胜正烦着呢,公社今天送来一封信,他拆开一看,原本要来队上的龚遥知青不来了,信上写得含糊,说是龚遥不符合下乡标准,不符合标准怎么报名的时候不说,都已经定好了又改,他看着信件后的签名,县城里的领导,又默默把信收好了。
“你又在这发什么疯?”
周群整天正事不干,也是看他可怜,家里上有着上了年纪的奶奶,下面还有个四五岁的妹妹,家里没有劳动力,给他搞了个最轻松的放羊的活,他只要把羊放在峒云山附近,大伙最近都在那里插秧,他也能插,这样一天就能干两个工,放羊简单,只要等到下工的时候把羊赶回去就行了。
结果他这是在做什么。
“你羊呢?”周胜问他。
“羊……”周群吓疯了,“队长,秦年政要杀我,他要杀人。”
周胜不耐烦,“他还敢杀人呢!我看我才要杀人,你把羊放哪里去了!要是他们吃了秧苗,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周群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羊不羊的事,抱着周胜的腿就开始哭,“呜呜呜呜呜——”
“你再不撒手我就真的揍你了,赶紧去找羊。”
“秦年政真的要杀我。”周群把衣领往下撩,脖子上清晰可见的指痕。
周胜的话戛然而止,沉默了半晌:“你又惹他了?”
“我没有!”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没事别去招惹他,你没招惹他,那他是专门跑到你家把你揍了一顿?”
“你偏心!”周群大哭,明明他们两个才是一个村的,才是一家人,他居然胳膊肘往外拐不肯帮自己。
眼看着周群跑远了,周胜叹了口气,今天就没有一件事是顺心的,陈漾估摸着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他要先去给她找人翻新一下屋顶,还要去找羊,羊是队里的公共财产,周群这样,队上的人哪放心把羊交给他放。
陈漾回来的时候看见桌上留的字条,队长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翻瓦的人已经找好了,到时让岚姐去叫人,要是身体受得了的话,明天就跟着岚姐上工,和大家一起插秧,他队上有点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陈漾把纸条叠好,笑着打趣:“队长的字写得真好。”
“可不是吗,他是村里唯一的初中生,过年贴对联大家都要找他写字呢,以前他还在公社里教大家写字,后面不办学校了,他就回来了。”吴岚笑着回答。
家里简陋,只有一张凳子,陈漾给吴岚倒了杯水。
“哪里还用得着你给我倒水,快坐着,”吴岚环顾四周,“怎么连个热水壶都没有?你感冒了可不能喝凉的。”
灶台在外面,吴岚摸了摸陈漾的额头,“你坐在这休息休息,我去给你烧点水,诶,你家里怎么就是剩下这点柴火了。”
“不用,不用。”本来就很麻烦别人了,陈漾哪里还能让她给自己烧水。
“你和我客气什么,都怪你周叔那个大老粗,要不是他没注意到这房子漏雨,你就不用受着罪了,”说话间,吴岚看着陈漾空荡荡的家,“你这没置办点家具?”
“前两天下雨,一直没机会出门,也不知道哪里有。”
即使周围没人,吴岚依旧压低了声音,“周木匠家刚嫁女儿,好多东西都换了新的,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去问问他家旧的能不能给你。”
现在不允许私下里交易,但是以物换物的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吴岚是个实心眼的人,陈漾笑着问:“我等会就去问问,周木匠家白天有人在吗?”
“在,他家老头子在家,你别看他七十多岁了,孙女出嫁的桌子椅子都是他亲手打的。”
“亲手打的?”
“是啊。”
“爷爷身子骨真好。”
“可不是吗?前几个星期还闹着要耕田挣工分,说是不想在家里吃白食。”
不干活就没工分,没工分就没粮食吃。陈漾沉默了半晌,说:“趁着今天天气好,岚姨麻烦您叫人帮我把屋顶看一下,我再添点物件,不然等到明天上工更没时间了。”
人七十多岁的年纪了还要上工,陈漾一个年轻知青,一直窝在家里不上工实在是不合适,她不想一来就给乡亲们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的。
“你明天就上工?”吴岚诧异,“你病还没好的。”
“没什么大事,明天先看看我有什么能干的,总得挣口饭吃。”
说到口粮,吴岚也就不劝了。
“放心吧,岚姨,没事的,医生也说了让我平时多走走,不要总是待在家里。”陈漾从柜子里拿出一罐黄桃罐头,“今后还要麻烦岚姨了。”
这姑娘,怎么一出手就是一瓶罐头,人过年走娘家才会带两罐罐头。
“你和我客气什么,”吴岚把罐头推回去,“你留着自己吃,瞧你瘦的。”
见她执意不要,陈漾拿出自己特意从京都买的布,递给吴岚:“这几块布是我从家里拿的,我姐送我的,这些花纹太嫩了,实在不适合我这年纪,放我这里也是糟蹋了,岚姨您拿回去看看,看能不能给闺女做件衣服穿。”
吴岚一眼就看上了,青绿色的布,缀着小白花,十分新潮的设计,县城里都没这款式,过几天就是闺女的生日了,刚好给她做件新衣裳。
“怎么就不合适你了,瞧你这皮肤,一掐都能掐出水来。”
陈漾把布塞进吴岚怀里,“我这是用了雪花膏,”说话间,又掏出雪花膏,“姨,您试试好用的话,下次我去县城里给你带。”
怎么雪花膏也有?
“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用这些,”吴岚把东西推回去,“这布我就收下了,我看你这感冒了,没个热水瓶不行的,我家还有个新的,等会给你拿来。”她不能白拿她的东西。
两人说话的功夫,水也烧好了,吴岚硬是逼着她喝了三大杯水才放人走,“感冒了就要多喝热水。”
天空放晴了后,一切都变得顺利了起来,陈漾没有迷路,顺利地找到了周木匠家。周家老爷子和老伴两人在家。
“你就是新来的知青?”冯奶奶很热心,看见水灵灵的姑娘,立马把人拉人进屋。
陈漾感冒了,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陈漾连忙后退,怕传染了他们。
“谁没个头疼发热的,”冯奶奶毫不在乎,“要用同一双筷子才会传染嘞,我小孙子感冒还不是我们两个伺候的,半点事没有。”
陈漾站在门外,“我就不进去了,奶奶您家里还有没有多的家具。”
冯奶奶瞥了眼老伴,周木匠开口,“你要些什么?”
“四张凳子,一个柜子,能带锁的那种,还有置物架,就是能放脸盆的那种,”陈漾想了想,问:“竹席有没有?”
“凳子没有那么多,只有两张,其他的东西都有,不过都是旧的,竹席有两张新的要不要?”
坐的凳子新旧都无所谓,陈漾一听竹席居然有新的,连忙点头:“要,我两张都要。”陈漾想着等到夏天热起来的时候,可以在铺盖上再铺层凉席,这样睡着凉快。
周木匠看着陈漾细胳膊细腿的,“我晚上让我儿子送过来,你住在哪里的?”
白天从别人家搬家具出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陈漾给周爷爷描述了地点。
“可以,晚上给你送过来。”
陈漾拿出怀里的几张布票塞给冯奶奶,“奶奶这些您拿着。”
由于孙女刚出嫁,家里没剩什么布票了,冯母捏着手里的布票,笑着,“哪用得着这么多。”
听这语气,陈漾知道送的刚好,她向两人告别:“家里还有点事,爷爷奶奶我就先回去了。”
“我送送你。”冯奶奶踏出家门。
陈漾哪能让一个长辈送自己,“我认得路。”
“我家那个孙女,和你差不多大,我看见你就想起了她,”说起自家孙女,冯母眼里有泪,“也不知道她嫁过去习不习惯。”
“听说两人从小认识。”
“都是知根知底的,要不是看那小子眼底有活,还算知道心疼媳妇,我说什么也舍不得让阿英这么早就嫁人了。”
冯奶奶是个话痨,拉着陈漾聊了半天才撒手,陈漾怕回去完了,小跑着往回赶。
陈漾家的房子不大,来的都是些老手,经验丰富,做事十分利索,半点都不带磨蹭的,中途除了爬下来喝了几碗水,一刻也没休息过。
陈漾站在院子里,看见大伙在屋顶上有说有笑,“漾妹子,你放心,村里的瓦都是我们几个烧的,屋顶也是我们几个盖的,要是下次还漏,你就直接找我们来。”
“呸——你会不会说话,盖好了就好了,你咒人家漏水做什么!”
“你别听他的,我们这次保证给你一次性搞到位,刮多大的风都不怕。”
几人有说有笑,陈漾轻轻咳嗽了声,喉咙痒痒的,倒了杯水喝。
今天太阳不错,陈漾出门的时候把被子晾在了院子里,晒了一个上午忘记翻一翻了,她去翻了被子,又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忙完出了一身汗,身体却感觉轻松不少了,看来医生开的药还是很有效果的,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整洁的院子,心情大好。
等有时间了,她就把院子好好整理一下,再到河里捡点鹅卵石铺上,不然下雨的时候,家里总是一脚泥。
太阳落到山下,陈漾的屋顶也修好了,几个人各自赶回家吃饭,陈漾生火做饭的时候才发现,灶台旁边放了不少劈好的柴火,想到今天岚姨随口问的话,她实在是有心了。
忙了一天,陈漾洗完澡,村子里的灯刚亮,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她钻进被窝里。
晒过的被子果然不一样,软软的,还有阳光的味道。药物有催眠作用,陈漾吃了药,眼皮仿佛吊着秤砣,好累,裹在软绵绵的被子里,意识开始渐渐模糊,刚要睡着,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蜷缩着的小点。
陈漾睁开眼,翻了个身,面对着墙,继续睡。过了会,陈漾又翻了个身,靠着墙,继续睡。不知道辗转反侧了多少次,陈漾睁开眼,看见月色透过窗缝照进屋里,心想肯定是自己睡太早了,要不然怎么会睡不着。
还有这报纸怎么回事?一点都扛不住风吹,只是被撕开一道小口后,风争先恐后地往里灌,陈漾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蓬松的被子也变得不对劲了起来,沾了水的部分硬邦邦的,让人睡得不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脑海里的人影越来越清晰,陈漾终于认命,慢悠悠地从床上挪下来,她一会想起秦年政单薄的衣服,一会又想起躺在地上的人影,不知道秦年政现在怎么样了,她摸出手电筒,穿了衣服出门。
陈漾听着呜呜的风声,欲哭无泪,问自己:“我为什么要三更半夜一个人出门?”
山风鬼哭狼嚎,远处的灯一盏盏灭掉,整个山村又重新陷入黑暗里。秦年政僵硬的手指动了动,随后半撑起身子,费力地从怀里掏出几叠皱巴巴的纸钱。
京都在石坳峪的西北方,秦年政走到榆树下,面朝着西北方蹲下,点火,看着火舌一点点将纸钱吞噬掉,即将燃尽的时候,他慢慢地又加了一张、再加一张……怀里一共有五张。
最后一张还没烧完,漆黑的夜里,万籁俱寂,拐角的小路忽然亮起灯光,秦年政缓缓抬起头,盯着光源,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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