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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的微光与秘密基地
第八章:
下午两点,咨询室的门被准时推开。
林晚舟走了进来,像一片被秋风反复蹂躏后终于飘落的叶子,悄无声息,几乎不带重量。宋归路从文件上抬起眼,心头没来由地微微一紧。
不过短短几天不见,眼前的女子似乎被某种看不见的重力又往下拽了一截。宽大的米色针织衫空荡荡地挂在她单薄的肩上,仿佛随时会滑落。那张本就清秀的脸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下两团浓重的乌青,像用墨汁洇染出的、挥之不去的阴影。她走路时脚步很轻,轻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整个人正悬浮在现实与虚脱的边缘。
但最让宋归路无法移开视线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本该很美丽的、眼角微微上扬的杏眼,此刻像蒙上了深秋清晨最浓的雾霭,灰蒙蒙的,失去了所有光彩。里面盛满的疲惫如此沉重,几乎要顺着眼角流淌下来。而更深处,是一种宋归路极为熟悉的、深沉的、无可奈何的悲凉——那是长期被围困、被消耗、却又无处可逃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宋归路搁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口那阵陌生的、轻微的揪痛,来得突然而清晰。这感觉,不太像她作为心理医生面对来访者时那种冷静的、职业性的关切。倒更像……许多年前,她看着自家那个总是倔强地抿着嘴、把所有委屈都咽回肚子里的妹妹,在异国他乡打来报喜不报忧的电话时,涌起的那种混杂着担忧、心疼与无能为力的焦灼。
她迅速将这份过于个人化的情绪识别、标记,然后妥帖地收进专业身份的匣子里。
“林老师,请坐。”宋归路开口,声音不自觉地比标准咨询语调更柔和了几分,像怕惊扰了什么脆弱的东西,“这几天,感觉如何?”
林晚舟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依旧选择了离门最近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紧紧交握着。那是一个典型的防御性姿势。她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小片阴影,视线落在自己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上。
“还好。”她的声音很轻,缺乏起伏,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工作上呢?”
“……正常。”
“睡眠和饮食呢?”
“老样子。”
机械的,缺乏生命力的,教科书式的回答。每一个词都像一堵小小的墙,在她与这个世界之间继续垒砌。宋归路并不意外,也没有急于拆穿或深究。她只是耐心地听着,用目光无声地陪伴,同时敏锐地捕捉着那些从紧绷声线缝隙里泄露出来的信息——那细微的颤抖,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吸气时短暂的凝滞。
突然,林晚舟抬起了头。
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宋归路,不再躲闪,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挣扎。她问出了一个让宋归路心弦骤然绷紧的问题:
“宋医生,我们的约谈内容……学校会知道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恐惧的试探。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暴露了她此刻最大的忧虑——她不仅仅是在独自面对内心席卷的风暴,还在时刻担忧着外界的审视与评判。
她害怕这些“不够坚强”、“心理脆弱”的痕迹被记录、被上报,成为职业生涯中无法抹去的污点,成为领导眼中“不稳定”的标签,成为下一次评优、晋升时被轻易否定的理由。
宋归路的心沉了下去。她瞬间明白了林晚舟肩上那副无形的、却足以压垮人的重担。在这个体系里,寻求心理帮助本身,有时就会被扭曲为一种“缺陷”。
她迎着林晚舟的目光,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达郑重和倾听的姿态。然后,她用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平静语气回答:
“不会。绝对不会。”
她顿了顿,让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寂静的咨询室里:“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保密原则是心理咨询最核心、最基本的伦理底线。你的所有谈话内容,未经你本人明确知情同意,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学校领导、你的同事、甚至你的家人。这是我对你的承诺,也是我的职业底线。”
宋归路的声音并不高亢,但里面有一种岩石般的坚定和力量,像一道坚固的堤坝,试图隔开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与伤害。
林晚舟静静地听着,那双灰暗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溺水之人终于触碰到了一根浮木。她并没有立刻表现出如释重负,但宋归路注意到,她那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极其细微的一毫米——那是戒备稍缓的迹象。
她沉默了片刻,视线从宋归路脸上移开,飘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整齐的光栅。窗外是海大老校区精心修剪的草坪,绿意盎然,几个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青春洋溢。那片宁静平和的景象,与她内心的荒芜形成刺眼的对比。
忽然,她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吞没:
“那……我能在你这里睡一会儿吗?我看……离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这个请求完全出乎宋归路的意料。她看着林晚舟眼下的乌青,看着她整个身体散发出的那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倦意,心脏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撞了一下。
这不是阻抗,也不是敷衍治疗的策略。这是一种更原始、更本能的求助——是疲惫到极点的旅人,在茫茫荒原上看到一处可以遮风挡雨、暂时休憩的屋檐时,最直接的反应。她需要的或许不是分析,不是引导,仅仅是一个安全的、可以放下所有伪装和负担、允许自己彻底瘫软下来的地方。
“当然可以。”宋归路几乎是立刻回答,没有任何犹豫。她甚至站起身,动作轻柔地走向墙边的储物柜,从里面拿出一条干净的、米白色的羊毛薄毯。毯子柔软而蓬松,带着阳光晾晒后干净的气息。
她走回来,将毯子轻轻递到林晚舟手边:“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你可以放心休息,不用担心时间。”
林晚舟接过毯子,指尖碰到宋归路的手指,冰凉。她低低说了声“谢谢”,声音含糊,然后像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受伤的小兽,慢慢蜷缩进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她用毯子将自己从头到脚仔细裹紧,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散落在抱枕上的黑色长发。没过几分钟,她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身体彻底放松下来,陷入了沉睡。
宋归路坐回自己的椅子,没有翻开记录本,也没有做任何事。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林晚舟沉睡的侧脸上。睡眠中,她一直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开,那张过于苍白的脸在窗外漫射进来的柔和光线下,显出一种瓷器般的脆弱感。长长的睫毛偶尔轻微颤动,像蝴蝶疲惫的翅膀。
咨询室里只剩下阳光在房间里缓慢移动的轨迹,时钟秒针极其轻微的滴答声,以及林晚舟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
宋归路靠在椅背上,任由这罕见的寂静包裹着自己。她看着沉睡的林晚舟,心里某个角落泛起柔软的涟漪。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想。她开始信任这个空间,信任她这个“医生”。哪怕这种信任最初的表现形式,仅仅是允许自己在这里获得一次毫无防备的深眠。这已经是重建内心秩序、修复安全感至关重要的一步。
这一个小时,像被琥珀凝固的时光,缓慢、宁静、与世隔绝。
林晚舟睡得很沉,很安稳。或许是因为海大校园里那种独有的、沉淀着书卷气与青春记忆的宁静氛围,让她恍惚间回到了遥远而无忧的大学时代;或许,仅仅是这个叫宋归路的心理医生,这个房间,这种被全然接纳、无需任何解释和伪装的氛围,让她感到了某种久违的、深刻的心安。
三点五十分,林晚舟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有那么几秒钟的迷茫,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然后,意识回笼,她看到了对面椅子上静静坐着的宋归路,正低头看着一本书,侧脸沉静。
她动了动,毯子从身上滑落一些。宋归路立刻察觉到,抬起头,对上她刚刚醒来、还带着惺忪水汽的眼睛。
“醒了?”宋归路合上书,声音温和,“感觉怎么样?还有几分钟才到时间。”
林晚舟坐起身,揉了揉眼睛,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刚睡醒的懵懂。“好多了……谢谢。”她的声音比来时多了些暖意,虽然依旧轻,但不再那么干涩。
“不用谢。这是你的时间,你可以用它做任何你觉得有帮助的事。”宋归路微笑道,“包括睡觉。”
林晚舟也轻轻弯了弯嘴角,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真实的笑容。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将毯子仔细叠好,放在一旁。
四点整,这次非典型的咨询准时结束。林晚舟站起身,再次向宋归路道谢,然后离开了咨询室。
门轻轻合上。宋归路坐在原地,目光落在对面空了的沙发上,那里还残留着一点凹陷的痕迹。她回想起林晚舟睡着时全然放松的样子,和醒来时那一闪而过的、真实的浅笑,心里那点莫名的柔软情绪再次浮现。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时搁置,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手头的案例笔记上。
离开海大古朴庄严的西门时,林晚舟觉得萦绕在头脑中的那层厚重雾霭似乎被那一个小时的沉睡驱散了一些。深秋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带着一种令人眷恋的温柔。她甚至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桂花残留的甜香和草木干燥的气息。
然而,这份短暂获得的、脆弱的宁静,在手机震动响起的瞬间,便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
林晚舟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盯着那个名字,指尖冰凉,迟迟没有按下接听键。铃声固执地响着,像一种不容回避的召唤。最终,她还是划开了接听。
“晚舟呀,”电话那头是母亲熟悉的声音,带着南方口音特有的软糯,但此刻那软糯里掺杂了太多殷切的、不容置疑的期望,“你在忙吗?妈跟你说啊,你跟李哲要孩子的事真的要抓紧提上日程了!你翻过年就二十九了,虚岁都三十了!最佳生育年龄就这么几年,错过了,以后想要就难了,对身体也不好……”
林晚舟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上来。周围学生的嬉笑声、汽车的鸣笛声、小贩的叫卖声……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母亲的声音,像紧箍咒一样勒着她的太阳穴。
“妈,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干涩得发痛。那句“李哲出轨了,我们的婚姻快完了”在舌尖翻滚,灼热、腥甜,像一口淤血,却怎么也吐不出去。她想象着电话那头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可能出现的反应——震惊、失望、慌乱、紧接着可能是对她“没守住丈夫”的埋怨,或者是对她“只顾工作不顾家庭”的旧事重提……那种复杂而沉重的压力,仅仅是想象,就让她感到窒息。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忙,但再忙,人生大事不能耽误呀!”母亲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过来人的笃定,“妈听说现在试管技术很成熟了,成功率也高。你们俩工作都忙,要是自然怀不上,干脆去做试管算了,也省事,一步到位……”
“妈!”林晚舟终于打断了她,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有些变调,“我……我知道的。我们……在考虑。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不说了,回头打给你。”
她几乎是用抢的速度挂断了电话,仿佛再多听一秒,那根刚刚勉强接续起来的神经就会再次崩断。
刚刚获得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宁静,瞬间被现实的潮水吞没得干干净净。她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起来,照得她一阵眩晕,胃里翻搅着恶心的感觉。周围的世界重新涌入耳中,却变得嘈杂而扭曲。她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站在明媚的秋光里,内心却是一片冰封的废墟。
“林老师?”
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晚舟茫然地回过头,看见宋归路站在几步开外的人行道上。她换下了白大褂,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风衣,里面是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手里拿着车钥匙,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秋风吹拂着。她看起来和咨询室里那个专业冷静的医生有些不同,多了几分日常的柔和与书卷气。
“宋医生?”林晚舟有些愕然,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下眼角——那里并没有眼泪,但她总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快要溢出来。
“我刚好要出去一趟。”宋归路走近几步,目光在她难掩憔悴和恍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自然地说道,“想起有份资料要带给王校长,顺便谈一下下周讲座的最终安排。看你状态似乎不太好,顺路的话,送你回学校?”
林晚舟愣住了。这个提议来得突然,而且她分明记得,宋归路下午并没有其他预约,现在离她通常的下班时间也还早。是巧合,还是……
她看着宋归路清澈而平静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但没有令人不适的窥探,也没有居高临下的怜悯。只是一种……很自然的,仿佛朋友之间的提议。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或许是刚才那通电话抽干了她最后一点力气,或许是她真的太累了,累到不想再独自面对这段回程,面对可能再次袭来的、来自任何人的电话或信息。
“……好。”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麻烦宋医生了。”
“不麻烦。”宋归路微微一笑,转身引着她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深灰色SUV。
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类似雪松的清新香气,混合着一丝旧书页的味道。座椅舒适,空间宽敞。宋归路启动车子,舒缓的钢琴曲如流水般倾泻出来,填满了静谧的空间。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两人都没有说话。林晚舟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繁华的商业区,步履匆匆的行人,巨大的广告牌上闪烁着诱人的光影。这一切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与她毫无关系。她感觉自己像一叶无所依凭的浮萍,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不知去向何方。
宋归路用余光观察着她。副驾驶座上的女子安静得近乎透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郁的、与世界隔绝的孤寂感。那副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看不见的壳里、与一切保持距离的样子,让宋归路心里那点莫名的担忧和……心疼,再次清晰地浮现。
她想起了咨询室里她沉睡时脆弱的侧脸,想起了她问“学校会知道吗”时小心翼翼的眼神。这个看起来温柔坚韧的女教师,内心到底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重量?
沉默在车内蔓延,但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和的保护膜。宋归路想了想,决定打破这过于沉重的寂静。她用一种轻松的、略带调侃的语气开口:
“林老师平常上课,也这么安静吗?那你的学生岂不是要打瞌睡了?”
“啊?”林晚舟像是被从很深的思绪中惊扰,猛地回过神,有些慌乱地转头看向宋归路,脸颊因为突如其来的“指控”而泛起一丝微红,“不不,我上课不是这样的……我上课的时候,还是……会比较,嗯,会比较投入的……会提问,会引导他们讨论……”
她词不达意地解释着,双手无意识地比划着,试图证明自己并非一个沉闷无聊的老师。那急切又笨拙的模样,与平日里那个沉静温和的林老师判若两人。
宋归路看着她这副急于辩解、甚至有点可爱的样子,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笑容不再仅仅是礼貌或职业性的,而是真正从眼底漾开,像春风吹过初融的湖面,温暖而明亮,瞬间驱散了车内那层无形的阴郁。
“逗你的,干嘛那么紧张。”她的声音里带着未散的笑意,目光柔和地看着林晚舟,“我当然知道,能让学生记住‘林老师’的老师,课堂一定是有魅力的。”
林晚舟看着她温暖的笑颜,听着她语气里那份了然和善意,一时间竟有些晃神。脸颊上的热度未退,心里却奇异地松了一小块。有多久没有人这样轻松地跟她开玩笑了?有多久没有人用这种不含评判、只是单纯觉得“你这样有点可爱”的眼神看着她了?
她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也弯起一个极小的、真实的弧度。
“喜欢听什么音乐?”宋归路趁着她情绪稍缓,自然地切换了话题,手指悬在车载屏幕上方,准备切换曲目,“古典?爵士?还是流行?”
林晚舟怔了怔,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她认真地思考了几秒,然后有些不确定地、习惯性地回答:“……都可以。你放的这首就很好听。”
都可以。
宋归路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是真的没有特别的偏好,还是已经习惯了压抑自己的喜好,去迎合环境,去委屈求全,以至于连“喜欢什么”这样简单的问题,都变得难以回答?这个女孩,到底在怎样的压力下生活了多久,才会让她如此“懂事”,懂事到快要把那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喜恶的林晚舟,都忘掉了?
她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切换音乐,只是将音量调得更低了些,让那首温柔的钢琴曲继续如同背景般流淌。她不想给她任何压力,哪怕只是选择一首歌的压力。
车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霓虹开始初上。而车内这一方小小的、移动的空间,却因为这份沉默的同行,因为那个了然的微笑和适可而止的玩笑,暂时成了又一个可以让林晚舟喘息片刻的、移动的安眠岛屿。
车子驶入枫林中学所在的区域,周围的街景变得熟悉起来。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学校了。
就在这时,林晚舟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车窗外路边的一家咖啡馆——落地玻璃窗明亮通透,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景。她的视线猛地定住了,身体瞬间僵硬。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侧对着窗外,穿着她熟悉的深蓝色衬衫,那是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微微倾身,正对面前的女子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她许久未见的、放松甚至堪称愉悦的笑容。那种笑容,在他们最近的视频通话里,早已消失无踪。
而他对面的女子,年轻,妆容精致,穿着一身得体的米白色套装,长发微卷。她托着腮,专注地听着,不时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崇拜和温柔。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轻轻搭在男人放在桌面的手背上。
男人没有抽回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变形成怪异的慢镜头。咖啡馆暖黄的灯光,玻璃窗上流动的光影,行人模糊的身影,车辆驶过的噪音……一切都在林晚舟的感知里褪去,只剩下那幅清晰得刺眼的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大脑深处。
是李哲。
和他在一起的,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漂亮的女人。
那个在电话里冷嘲热讽、不耐烦、声称婚姻已死的丈夫,此刻正和另一个女人在温暖的咖啡馆里,笑容放松,肢体亲近。
宋归路敏锐地察觉到身旁气息的变化。她顺着林晚舟凝固的视线望去,也看到了咖啡馆里的那一幕。她立刻明白了。
“林老师……”她下意识地轻唤,声音里带着担忧。
林晚舟没有反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脸色在车厢昏暗的光线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最后一点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剧烈地收缩着,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崩塌、粉碎。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石膏像,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车子缓缓驶过了那个路口,咖啡馆消失在视线之外。
但那一幕已经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了林晚舟刚刚获得的那一点点脆弱的宁静和温暖,将更深、更冰冷的绝望,直接灌入她的心脏。
宋归路将车缓缓靠边停下,停在距离学校还有几十米的一个僻静角落。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关掉了音乐,让车内陷入一种保护性的寂静。她看着林晚舟,看着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手,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肩膀和那双彻底失去焦距、盛满破碎与难以置信的眼睛。
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林晚舟终于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回头,看向前方。她的声音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嘶哑、微弱、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空洞:
“宋医生……你看到了吗?”
宋归路的心狠狠一揪。她点了点头,声音放得极轻极缓:“我看到了。”
“那就是……他说的,‘起码人在身边’。”林晚舟喃喃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真……年轻。真好看。”
“林老师……”宋归路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但在即将碰到时又停住了。她不确定此刻的触碰是否合适,是否会让她更加崩溃。
“我没事。”林晚舟忽然说,声音突兀地平静下来,但那平静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我真的没事。谢谢你送我回来,宋医生。”
她说着,伸手去解安全带,手指却颤抖得厉害,几次都对不准卡扣。
宋归路果断地伸出手,帮她按开了安全带。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林晚舟冰凉的手背,那温度低得让她心惊。
“林老师,”宋归路看着她,目光坚定而温和,“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进去。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现在……不适合一个人待着。”
林晚舟抬起头,看向宋归路。那双刚刚还盛满破碎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片荒芜的、令人窒息的空洞。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
“不用了。我……我想一个人待着。”她的声音飘忽,“今天……谢谢你。谢谢你的毯子,谢谢你的顺风车。”
说完,她推开车门,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秋风吹起她单薄的针织衫和长发,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那么瘦小,那么不堪一击,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宋归路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林晚舟摇摇晃晃却固执地走向学校侧门的背影,看着她消失在铁门之后,心口那股陌生的、清晰的揪痛感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她想起林晚舟问“学校会知道吗”时的恐惧,想起她蜷缩在沙发上沉睡时的脆弱,想起她刚才看到那一幕时瞬间被抽空灵魂般的眼神。
这个看起来温柔坚韧的女人,正在经历着什么?她的世界,是不是正在她眼前寸寸碎裂?
宋归路的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方向盘。作为一个心理医生,她清楚自己此刻应该保持专业界限,给予建议和支持,但不过度卷入。可作为一个……人,她无法对那样深切的痛苦和无助视而不见。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只存了工作联系方式的号码,犹豫了片刻,还是编辑了一条短信:
“林老师,那张名片上的号码,永远有效。任何时间,任何事情。保重。”
点击发送。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宋归路看着那条显示“已送达”的短信,又看了一眼寂静的校园方向,终于启动车子,缓缓驶离。
而在校园内,教师宿舍楼那间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林晚舟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映出宋归路发来的那条短信。
她看着那行字,看着“永远有效”和“保重”,一直强忍着的、冰冷而麻木的躯壳,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爬满了她惨白的面颊。没有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和滚落在地板上的、滚烫的湿痕。
那根早已绷到极致的弦,在经历了短暂的、虚假的松弛后,于此刻,在这个无人看见的黑暗里,终于发出了清晰而绝望的崩裂声。
回到学校,那短暂的心安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被现实的洪流冲垮。研学活动的通知像一块巨石,投入了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初三家长群。
海市海洋馆,一天一夜,每人三百五十元。通知下方附带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探索海洋奥秘,凝聚班级力量,为初中生涯留下最后的美好回忆”。
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家委会会长,莫迪妈妈,那个一向言辞得体的女人,这次却直接@了林晚舟:「林老师,不是我们不支持学校工作。只是海市海洋馆,孩子们从小去到大了,每年春游秋游几乎都是它。这最后一次集体活动,能不能换个更有意义的地方?或者,初三时间紧迫,能不能取消?」
一石激起千层浪。后面跟着一连串的附和。
「是啊林老师,孩子周末补习班都排满了,一天一夜太耽误时间了。」
「费用也不便宜,关键是内容重复,意义不大啊。」
「能不能自愿参加?我们想让孩子在家复习。」
林晚舟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消息,指尖冰凉。她心里何尝不清楚?所谓的“研学”,不过是披着教育外衣的创收旅行。那三百五十元里,有多少是真正用在学生身上,有多少是层层盘剥后的结果,她甚至不敢细想。可她能说什么?
她硬着头皮去找级长方帆,试图反映家长们的合理诉求。
方帆正在电脑前敲打着什么,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林老师,你要注意自己的站位。研学研学,重点是‘研’,和普通的旅游能一样吗?这是教育局批准的活动,是给学生减压,给初中生活画上圆满句号的重要环节。留下美好回忆嘛,有什么不好?”
“可是家长们都觉得……”
“家长觉得?”方帆终于抬起眼,目光锐利,“我们是教育工作者,要引导家长,不是被家长牵着鼻子走。哪个班级报名率不达标,班主任是要负责任的。”
一句话,堵死了林晚舟所有的退路。她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
隔壁班的班主任郭奎安,一个教政治的微胖中年男人,看她愁眉不展,凑过来低声传授“经验”:“小林,别那么实心眼。你在群里发个通知,强调自愿原则,但私下跟几个刺头家长沟通一下,就说学校有考核,你也很为难。再暗示一下,不参加可能会错过一些‘集体信息’或者‘综合评价参考’。家长嘛,都怕麻烦,更怕自己孩子被特殊对待。”
林晚舟听着,只觉得一阵反胃。她成了一个什么?打着“自愿”旗号的强制推销员?她看着郭奎安那张世故的脸,想起他班级几乎百分百的报名率,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她最终还是没有采用郭奎安的建议。她只是在群里重复了学校的官方通知,强调了“自愿”。结果可想而知,她的班级,只有零星几个家境普通、向来听话的家长报了名。
方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郭奎安看她依旧“不开窍”,半是同情半是无奈地说:“你让你班干部回去做做家长工作啊?小孩子嘛,听说要出去玩,哪个不心动?”
林晚舟苦笑。她甚至能想象,那些孩子回家后,如何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父母,而父母在“孩子的快乐”和“不情愿的费用及时间”之间艰难权衡的样子。她开不了这个口。那三百五十元,像一根刺,扎在她作为教师残存的尊严上。
窒息感如影随形。为何没有人告诉她,当一个好老师,还需要学会如何巧妙地“推销”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最终,还是方帆出手“搞定”了。她不知道方帆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只是在一次班会课后,班长莫迪找到她,小声说:“林老师,我妈妈让我跟您说,我们班研学活动,全员参加。” 孩子的眼神有些躲闪。
很快,莫迪妈妈也打来电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林老师,之前是我们考虑不周,集体活动确实很重要……给您添麻烦了。”
郭奎安后来暗搓搓地告诉她:“听说,方级拿明年高中部自主招生的推荐名额当筹码,跟几个家委‘深入沟通’了一下。” 林晚舟听完,只觉得周身寒冷。教育的净土,何时变成了利益交换的市场?
就在她被这肮脏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时,李哲的电话来了。他说,想谈谈。
她以为他终于愿意冷静地处理他们之间的问题,却没想到,回到家,看到的却是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李哲并非一人。那个名叫钟丽丽的女人,就坐在她家的沙发上,穿着她的拖鞋,姿态闲适。李哲看着她震惊而苍白的脸,语气平静得可怕:“晚舟,我不想离婚。但丽丽比你懂我,她会崇拜我,需要我。她离异,也不打算再结婚。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维持现在这种关系。这样,对你,对你的工作名声,也都好。”
林晚舟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胃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你们给我滚!滚出去!”
“林晚舟,别给脸不要脸!”李哲的眼神冷得像冰,“你扪心自问,你对我关注过多少?我这也是替你着想!你们单位,你们这种职业,名声比较重要吧?别逼我闹到你们学校去,让大家看看,他们眼里认真负责的林老师,连自己的婚姻都经营不好!”
那个叫钟丽丽的女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玩着自己新做的美甲,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看好戏似的笑意。
恶心。排山倒海的恶心,远远超过了被背叛的痛苦。“我们必须离婚!”林晚舟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用力甩开李哲的手,像是甩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她不再看那对男女一眼,冲进卧室,简单地收拾了几件必需品,塞进行李箱。然后,她拉黑了李哲所有的联系方式,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夜色深沉,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茫然四顾。最终,她拨通了学校宿舍管理员的电话。至少,那里还有一个临时的、只属于她的角落,可以让她舔舐伤口,暂时逃离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教育的理想国已然崩塌,婚姻的港湾化作修罗场,她像一艘迷失方向的船,被命运的暗流推向未知的、更深的黑暗。
手机在寂静的宿舍里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宋归路医生”的名字。林晚舟看着那三个字,犹豫了片刻,才按下了接听键。她刚刚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逃亡,此刻任何声音都让她觉得是一种负担。
“林老师,你的教辅书落在我这里了。”宋归路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
书?林晚舟这才恍惚记起,上次在海大咨询室睡着前,手里似乎确实拿着一本语文教参。她竟然完全忘记了。
“好,我……我抽空……”她开口,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带着哽咽后的沙哑和迟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组织不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宋归路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敏锐的探询:“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一句轻轻的问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开她紧锁的心门。林晚舟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她该说吗?能说吗?
向一个只见过几面的心理医生,袒露自己婚姻的失败、丈夫的卑劣、工作的窒息感以及内心那片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荒芜?
从小根植于心的教育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听话”、“懂事”、“独立”、“省心”。母亲总是骄傲地向邻居夸赞:“我们家晚舟啊,从小就不用我们操心,自己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好。” 是啊,安排得多好。父母忙于生意,给她一点钱,她就能用一片面包熬过一天,乖乖待在家里,不敢出门,不敢惹事。看书、写作业,连看电视都严格遵守母亲规定的一小时时限。父亲说:“女儿家,当老师或医生最好,稳定。” 她便听话地填报了师范院校。
“懂事”,是贴在身上最闪亮的标签,是母亲的骄傲,也是老师眼中的优点。他们会夸她:“林晚舟同学最会学习,最让老师省心。” 在高三那个躁动不安的年纪,当别的女孩开始懵懂恋爱,或三五成群嬉笑打闹时,她依旧独来独往,安静地当她的学习委员,连跟男生说话都会脸红,生理期痛到冒汗也不敢跟体育老师请假。
每个人都夸她,可没有人知道,她因为独来独往,被传过多少可笑的谣言;因为成绩好、长相清秀,被一些不怀好意的男生追逐,因为不懂得如何强硬拒绝,就被人在背后诋毁“私生活混乱”;女孩们会在私底下抱团,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这个“异类”。
“要听话。” “要懂事。” 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将所有的委屈、孤独和迷茫都死死压在心底,仿佛只要表现得足够完美,足够无懈可击,那些暗流就会自动消失。
可现在呢?她是老师,是一群青春期孩子的班主任,是同事眼中专业、理性的林老师,是领导要求必须“注意站位”、懂得“变通”的下属。她应该是一个强大的、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成年人。
可她真的好累。累到连维持呼吸,都觉得耗费了所有力气。
电话那头的沉默持续着,宋归路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她能想象到林晚舟此刻的样子——苍白的小脸一定又皱在了一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处安放的痛苦,嘴唇倔强地抿着,试图将所有情绪都关在里面,可那细微的哽咽和呼吸声,却暴露了堤坝即将溃决的危险。
宋归路的心头,那股莫名的担忧和心疼再次涌现。她几乎能“看到”眼泪在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摇摇欲坠。这个女孩,太习惯于独自承受一切了,她不愿意打扰任何人,甚至可能觉得自己的痛苦是一种不该存在的麻烦。
一种强烈的冲动,让宋归路想要立刻见到她,确认她是否安好。
“林老师,你在哪?我现在把书给你送过去。”宋归路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
“可以吗?要不,下次,我……”“林晚舟下意识地想退缩。”
“没事,”宋归路迅速打断她,语气自然而笃定,“我刚好路过你们学校,你是在学校吧?”她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只为减少对方的心理负担。
“……嗯。”林晚舟低低地应了一声。
初秋的夜幕已经降临,带着微微的凉意。林晚舟站在学校侧门的路灯下,昏黄的光线将她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看着宋归路的车平稳地停在自己面前。
车门打开,下来的宋归路让她微微一愣。和之前在咨询室里那个穿着素雅中式套装、娴静知性的形象不同,眼前的宋医生,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运动套装,利落的齐耳短发似乎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汗水和干净皂香的健康气息。
这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让林晚舟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点点。她很喜欢这种味道,真实,温暖,不像她周围那些虚伪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宋归路也看着路灯下的林晚舟。晚风拂过,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和略显宽大的衣角,让她看起来更加脆弱,像一件精心烧制却布满细微裂痕的白瓷,在夜色中仿佛一触即碎。但和之前那种全身心都在抗拒的疏离感不同,此刻的她,虽然笼罩在巨大的悲伤里,却似乎……不再那么排斥她的靠近。
这是个好兆头。宋归路想。
她拿着那本教辅书走过去,没有立刻递给她,而是微微一笑,语气轻松地提议:“时间还早,愿意陪我散散步吗?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自己的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愿意坐我的车,陪我兜兜风吗?”
林晚舟还没来得及回答,宋归路已经极其自然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走向副驾驶座。她的动作并不强势,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笃定,让林晚舟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
“我……”
车门被打开,宋归路俯身过来,为她拉过安全带。距离瞬间拉近,林晚舟能更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好闻的皂香,混合着淡淡的、属于成熟女性的清雅气息。她的动作利落而轻柔,手指绕过林晚舟的身前,去扣卡扣。
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在这个近乎被环抱的姿势下,林晚舟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抬起眼,近在咫尺的,是宋归路线条优美的侧脸,专注的神情,和那微微颤动的、长长的睫毛。
就在她有些失神的时候,宋归路已经扣好了安全带,抬起头,转过来正对着她。捕捉到林晚舟未来得及躲闪的、带着一丝慌乱的目光,宋归路非但没有避开,反而唇角弯起一个更加温柔的弧度,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似乎也漾开了一点细碎而温暖的笑意。
那笑容,儒雅,干净,不带任何杂质,像夜空中忽然闪现的星光。
“坐稳了,”宋归路坐回驾驶座,系好自己的安全带,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的、分享秘密般的语调,“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夜色之中。车窗外,是流光溢彩却冷漠的城市街道;车窗内,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和一个刚刚经历过风暴、此刻却因为身边人的存在而感到一丝奇异安宁的灵魂。
林晚舟靠在椅背上,看着宋归路专注开车的侧影,那颗一直漂浮不定、冰冷僵硬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一小块可以暂时栖息的、温暖的浮木。她不知道所谓的“秘密基地”在哪里,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此刻,她奇异地不想去思考,只想放任自己,沉浸在这短暂而珍贵的夜色微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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