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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二公子请回吧。王府事务繁忙,走访我一人足矣,不劳你费心了。”池渊道。
“协助池御史赈灾便是王府事务呢。圣旨在上,我们哪敢薄了池御史的面子。”蒋翡回应。
“邻县水利工程今日动土,二公子若是闲,不如去帮我盯一盯。”池渊咬牙。
“赈灾事大,岂分彼此?大哥已经前去坐镇监管了,我更该留下,替池御史分忧才是。”蒋翡淡淡一笑。
池渊抬脚往下一家农户走,蒋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短短几步路两人唇枪舌剑数回合,蒋翡轮番用“圣旨”“世子”“王爷”“民意”压他,池渊见实在没法把他赶走,便派两个亲卫同他一起,分头走访。
倒是不出蒋翡所料。
但其实他陪同池渊一道还是分开走访,并无太大区别。
一座闭塞小村,消息传得飞快。他只要在村口一站,便自有人会把蒋府来人的口信传到每一户。
这样就算有人动摇,要把灾情与池渊如实相告……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与棉州地头蛇作对的底气。
果不其然,一日过去,池渊一无所获。
第二日池渊谎称去邻村,但去了另个山头的村里走访,想借此把蒋翡甩掉。但蒋翡不知道哪得来的消息,又一大早把池渊堵在了村口。
反复几天,北方三县几乎都知道这个消息。人人自危,更不敢透露实情了。
这番走访貌似问询目前赈济措施的进展与成效,但更要紧的是从灾民口中得知真实的受灾情况。
尤其是谁家是不是少了人,谁家是不是死了人。
仓曹参军等州官皆是官场老吏,深知其中利害,没有向池渊透露任何关于火灾的消息。
只要不给池渊查案的突破口,他是无法单凭几颗烧焦的牙齿给人定罪的。
而无故羁押州官,就算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也拖不了太长时间——如果再找不到决定性证据,要不放人,要不开堂。
五日弹指过,局面下暗潮汹涌,棉州官场几乎拧成一股绳,向着来棉州肃清蠹虫的朝廷命官,纷纷亮剑。
隐于种种乱象后的拓南王府,却只是做出协助御史赈灾的样子,对于眼皮下的波谲云诡视而不见,安若泰山。
蒋翡跟着池渊跑了五天大山,累得仿佛又折了几年寿,心里却分外清楚——池渊此番,力气是白费了。
他撬不开村民的嘴。他只能给棉州这课树浇水,却撼动不了腐败的根须。
“您家里几口人?”池渊此刻正半弯着腰,咨访一名年逾古稀的老人,对方眼睛浑浊,口齿也不清晰,却仍知道对着池渊不断摇头。
蒋翡望着池渊不厌其烦的、执着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可惜。赤诚固然好,但他不觉得这等执着反而会害了这群平民么?
“最后一户了,池御史。明天要开堂,早回去做准备吧。”蒋翡站直,手指拨弄一下腰间玉佩,劝说道。
池渊沉默几秒,向亲卫招招手,示意要走。
“有什么可准备的?”他侧身向外走去,在与蒋翡擦肩时微微错过脸,朝他露齿一笑,一双眼仍亮的惊人。
“你见我时便说要请我品鉴棉州美食,叙叙旧,如今应该还作数吧?”池渊示意蒋翡跟上他,“今晚陪我喝点,不醉不归,如何?”
蒋翡其实想说自己不能饮酒。但这句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又被他咽下去了。他便也跟着笑了笑,回道:“好。”
膳悦坊是棉州最大的酒楼,临水而建,窗外便是棉州最繁华的夜景,万家灯火在粼粼水波中摇晃,恍如碎金点点。
蒋翡让当归去订了个安静的雅间,他和池渊遣了随从,面对面落座。
蒋翡把菜单推给池渊,对方只是摇摇头,示意他点就行。蒋翡毫不意外地把菜单拿回身前,想着如今不适宜铺张,便点了几道简单菜色。
“加两碗雪菜肉丝面。辣菜你又不吃,去两道。”池渊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随口道。
蒋翡手中动作一缓。
雪菜肉丝面是他少时最爱吃的,他和池渊曾带着几块碎银子偷偷溜出皇城,找了无数个餐馆才发现一家棉州店,最终被店家狠狠讹了一笔,手里的钱只能买一碗面。
蒋翡筷子挑起一缕,顿觉味道不妙。年少的他眉毛一横便要骂人,池渊赶紧扯了扯他的袖子,一边埋头吃面一边含混道:“……还不错啊。”
说完这句话他就皱着眉往汤里倒了半瓶辣椒油。
然而蒋翡不吃辣,于是忍气吞声地盯着池渊一边道歉一边吃完一整碗。
好在他觉得不好吃,也就没计较。他最后就冷着脸大声说:“这家店不好,你日后去棉州找我,我请你吃正宗的。”
故意说给店家听,为出一口恶气。这话又听得池渊吓一跳,立刻就扔下银子拉着饥肠辘辘的蒋翡溜回宫。
蒋翡本没当回事,谁料池渊对饿了蒋翡一天这件事甚是内疚,当晚就偷偷去小厨房里给他煮了一碗素面。
他没想到池渊还记得。
蒋翡喉间一哽,下意识抬眼望去,突然察觉到池渊变化并不大。
只是身形挺拔了许多,变声期过了,嗓音终于算能入耳了——眉眼间与当年那个漂亮的小公子并无二致,只是褪去稚气,更锐利了几分。
他本想点一壶西湖龙井,以风寒未愈为借口挡挡酒。此刻却心里酸涩,只觉得前尘种种,与如今境况一比,与隔世也没差了。
“再加一壶梨花白。”他低下头,遮住眼中神情,补充道。
“没见你气色好多少呢?”池渊啧一声,“你要以茶代酒,我也不拦你……或者换壶性温的,小二,你们这有清酒没?”
“就梨花白吧。”蒋翡果断道,池渊见他坚持,也没再拦。
目送小二走远,蒋翡又把目光转向池渊:“你心情不好?”
池渊点点头,示意他看窗外。
“这道运河往北,不过一个时辰的车程。那边宛如人间炼狱,这边还一派歌舞升平。”他叹息道,“我从前久住京城,只以为民生种种是几句官话,一串数字,亲眼所见才知道远非如此。”
这番话可谓剖心之言,蒋翡也有些意外。他还没回话,就看见池渊看向他,目光炯炯:“蒋翡,你觉得呢?”
蒋翡一时哑然。他与池渊对视几秒,还是道:“……人非草木。”
人非草木。
他不是看不见千里赤地,看不见民不聊生。尤其是每晚驾车回府,他一抬眼便是朱墙黛瓦、雕栏画栋,荒谬感更是油然而生。
不过间隔十几里,一条乡道,两面死生。
一道道菜布上来,池渊掂了掂酒壶,站起身,给蒋翡满上。
蒋翡捏着酒杯,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立刻从胃里烧起来。他脸颊泛红,支着额头缓了一会儿。一杯下去就觉得有些头晕,但心中积怨却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些。
他站起来给自己又满上一杯,池渊则挑了一筷子雪菜肉丝面低头品尝,然后倏然一笑:“果然是比京城的味道好,不枉我惦记这么多年。”
蒋翡看着他笑,自己不由得跟着笑,“那棉州的人呢?你可是觉得不如京城的人?”
池渊惊讶地挑挑眉:“哇,你还能问这么犀利的问题?”他伸出两指在蒋翡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我没醉。”蒋翡皱着眉把池渊的手拍开,见池渊不愿回答,便直接下一问:“明日开堂,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池渊从鼻子里哼一声,“你觉得我输定了?”
“我不知道。”蒋翡说。“我也……不在乎。”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蒋翡在乎的很。他没有输的借口,也没有输的底气。
他只要为拓南王府做事,就必须把事结得干净漂亮。
所有人尊他一声王府二少,而他却清楚,自己不过一枚随时可以推向战场的弃子而已。所作所为不过是通过证明自己价值来挣扎求生。
他背后是棉州官场,棉州官场背后是拓南王府。池渊这几日一户村民的嘴也没撬开,单枪匹马与他们作对,凭什么赢?
想到如此,蒋翡心中却毫无欣喜,只觉得明天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十分满意。
他眼看着池渊快把面前一碗面吃完,不知怎的,竟出言安慰道:“不过几天而已,就算没进展也正常,你别灰心。”
“没进展?”池渊抬起头来凝视蒋翡,似笑非笑,神情晦暗。他沉默几秒,轻轻道:“怎么会没进展。了解你的立场,已经是我此行最大的进展了。”
蒋翡手一颤。酒水泼出来,溅到手背上。
又是防不胜防的一句剖白。
他觉得喘不过气般得难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是垂眸盯着那颗水珠从手背慢慢滚落到地上,在地毯上晕开,洇出一片小小的洼地。
他知道要与池渊对立,却不想听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
半晌,蒋翡支着胳膊,抬起眼望着池渊,展颜一笑。
大概是酒精误事,他觉得眼前朦胧一片恍若魂魄出体,只是飘飘然地、局外人般看着躯壳中的蒋翡开口,问出一句他怎么也理解不了的怪话:
“那……你说的要与我同住,想来便不算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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