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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月大会(一)
夜里,海边的风比白天更冷了一层,像是从更远的地方赶来,裹着潮腥与未散尽的日光余温,一道一道往岸上推。
村民们陆陆续续往海滩方向聚集。
有人肩上扛着卷起的渔网,有人抱着鼓,有人提着漆黑发亮的木锣。更多的人手里,是一盏一盏竹灯——竹条细细编成笼,里面扣着玻璃碗与油灯芯,灯还没点亮,只在暮色里透出一点干净的油味。
退潮后的沙滩被潮水拍得发亮,踩上去,拖鞋底会发出一声声“噗”的黏响。大人们走得熟练,几乎不看脚下,孩子们却走得东倒西歪,挥着还没点亮的竹灯,相互嬉戏打闹。
渔女妈妈一边在家门口洗完最后一盆碗,一边抬手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匆匆追上来,把阿禾肩上的披风往里按了按:“别站太靠近水边——祭潮要先开始,等潮稳了才能上船。”
烁阳愣了愣:“还有祭祀环节?”
离他们最近的渔民大哥笑出声来,笑纹挤在眼角,却又很快收敛,把竹灯在沙滩上一插,灯架直立起来:“那当然。我们岛上的‘捕月大会’可不能乱来。”
他抬手指向最突出的那块大礁石。
“你看。”
临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那块礁石离海岸不远,却已有一圈黑水缠在周围,上面一个藤壶也无,像是专门让它从海面上被托出来。礁石表面被无数潮水磨得发白,远远看去,有一种被海反复检查过的苍老。
礁石最上面,织布女已经站定。
灯光照不太到她,村民手里的竹灯还未点燃,只有不远处几家晚饭未尽的屋子里飘来的灯火,把海面染出一点晕黄。月亮却已经升得不低,薄云撑在下面,月光像被轻轻铺在她的白色衣料上,给那身素布衣添了一层淡淡的光。
她站在那里,在海风里停留在礁石上。
临弦的视线停在她的脚边——礁石粗糙的纹理间,有几道极细的银亮线条,像随意散落的线头,却隐约随着呼吸起伏。
渔民们开始呼朋引伴,按照老规矩站好自己的角色阵角。
年纪最大的几位老人走在队伍最前面,身上披着旧式的蓝布外褂,腰间扎麻绳,手里拎着包了红布的木锣与大鼓。他们在退潮线外停下,用脚尖在湿沙上顿了一下,确认潮水退到哪一步,然后一齐面朝大海。
后面的人则自然围成半个弧,弧心对着礁石。
每一盏竹灯都被插在事先打好的木桩上,木桩在沙里布成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分明的纹样,旋转出密密麻麻的花纹,就像织女用发辫盘成的形状。
灯还灭着,整片海滩只有月光的银光与屋舍的黄光交相辉映。
风声、潮声、脚步声渐渐少了。
某一刻之后,几乎可以听见沙粒因为站立姿势的变化,在鞋底下微微挤动。
人群自然让开了一条窄道。
一位银发的老人缓缓走到潮线前。他的背略弯,却稳得像根旧木桩,被岁月磨得一寸寸陷入土地。他没有携带任何显眼的器物,只在掌心托着一枚细小的、被海水长年打磨得半透明的贝片。
他停下时,海风像被按住了一瞬。
老人抬手,让那贝片在空气里短暂熨过风声,像在确认什么。然后他俯身,把贝片贴向潮水未至的湿沙处,不是供奉,也不是祈求,更像是在向海面呈上一个安静的“开口”。
那动作轻得近乎无声,却把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牵到了同一个节律里。
下一息,海面深处像被触动。最前端的一道细浪应声而来,扑到老人脚边,正好接住那片贝光。浪退时,贝片被带入水下,像是海亲手收走的。
那一瞬间,风像被谁止住了一下,顿了半息才继续吹。
老者抬眼,看向礁石上的织布女。
织布女抬起手,手腕上缠的那条银丝线轻轻垂下一段,坠着一枚银铃,在风里很轻地摇了一下。
村民们在同一瞬间,安静下来。
本来还东张西望的孩子都被大人捂住了嘴,有些被抱起,有些被按在膝边。鼓声没响,锣也没动,没人喊号子,没人说话。
潮水在礁石边拍了两下,像是回应。
临弦在那两声潮响之间,清楚地听见了别的东西——
那不是水打石的声音,而是一整片水面下面,有无数嗡鸣同时压低,收紧,再通过礁石的底部轻轻震出来。
织布女轻轻吸气。
她的呼吸在这么远的距离本不该被看见,但临弦看见她背后有一缕极浅的光丝从海里抽起,拢在她肩胛骨附近,又落回去,就像在帮她把某种重量均匀地分配到身体里。
然后,她做了第一个动作。
——并指,落掌。
她双手四指并拢,中指与食指略微突出,在胸前合并成一条直线,像是将满天杂乱的线头先在心口收束了一次,然后手掌缓缓向下压。
那条肉眼看不见的光丝,像被“按住”,随着她的动作,铃声响了一瞬,像是月亮的轻笑。
海面上散乱的白浪线一瞬间略微扁了一点,原本不齐的潮声像被人从四面八方提起,重重落在一个看不见的节拍上。
“这是——安潮。”
站在烁阳旁边的渔民大哥,咽了下口水,低声说道。
安潮的动作没有只有这一落掌。
织布女的膝盖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礁石在她脚下是粗硬的,她的脚却稳稳站着,像是整个礁石的纹理都被这点弯曲一并牵扯。她双臂缓慢展开,十指在空中轻点——每点一下,礁石下方就有一圈若有若无的光圈荡开,像是有人在深水里按了一下平静的水面,只是这个水面倒扣着,把波纹一层层压往深处。
临弦眨了一下眼睛。
他眼前的景象多了一层看不见的经纬。
月光下的海不再只是黑与银,而是在每一道浪与浪之间,浮现出许多极细的线条——有灰白的,有淡蓝的,有冷银色的,它们原本乱得像被风扯开的一团丝,安潮开始后,这些线条在礁石附近,逐一被按回各自的轨道。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一刻与潮声对上了拍。
“她按的不是水,是水里的光丝。”临弦在心里做出判断,手指不自觉地在衣袖里微微并拢,模仿着那个“落掌”的轨迹。
安潮的最后一式,是她将双手在身侧缓缓一扣,指尖碰到空气里什么东西似的停住一瞬。
那一瞬,潮声彻底变得整齐——
所有浪拍上海岸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又在同一时间退开,留下一个比刚才更深、更空的静。
安潮完毕,礁石周围的黑水边缘浮上来一圈极淡的银边,像是在海上画了一道见不到形状的门框。
接着,织布女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向上轻勾。
那动作乍看极轻微,更像是随意把垂落的线头往上一拢。但在她指尖掠过的一瞬,海面深处仿佛有一根更粗的“线”被牵动。
——就像从海水最深的那一层,勾出什么。
一条微弱的银亮线条浮了起来。
它并不直,带着一点弯曲,从礁石底下蜿蜒着往外伸去,穿过黑水,穿过退潮线之外的浪脊,在月光下面短暂显形。像是某条被遗忘的潮路,在这一刻重新被点亮。
银线只闪了短短一瞬,就要沉回去。
“这是——引月。”临弦轻声说。
他看得比别的人更多——那银线不只是“从海里勾出来”的东西,而是同时从天与海之间某个看不见的节点被拉出。它的另一端,隐在更高处的云层里,与尚未完全升高的月亮相接。
织布女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扣。
银线短暂闪烁,然后又被收回,只留下海面上几片迟钝的波光,和更平稳的一线潮声。
潮声变得比刚才更稳了一分。
他偏头,看见距离他不远的一个少年正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条只来得及出现一瞬的银线。那少年胸膛起伏比旁人快一点,像是呼吸和海的搏动没有完全对齐。
烁阳。
临弦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秒。
月光落在烁阳侧脸,映出一点紧绷出来的白。
烁阳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异样,他伸手按了一下胸口的位置,嘴里吐出的气比先前重些,却还是强行抖抖肩膀,对旁边的小孩挤了个笑脸。
“还好吧?”临弦问。
“就、就有点……”烁阳小声道,“耳朵里嗡嗡的。”
而此刻,仪式进入最后一段。
织布女换了姿势。
她将那条银丝线从手腕上解下一圈,线头挂在指节上,指尖轻旋。银线在月光下带出一小段朦胧光痕,像是把某种比水更轻的东西从高处牵下来。铃声比之前更响更急。
然后,她把那段银丝绕到手心,十指微扣,将光丝圈住,轻轻往前一推。
——像把整片海面往前理顺了一下。
那一推极慢,从她的指尖出发,似乎根本没碰到什么实体,但海面上原本轻微交错的银线忽然开始向一个方向平移。无数光丝像被同一只看不见的手梳过,纠缠的地方被一一分开,打结的地方被小心解开,最后顺着那道被安潮定下的潮线,整齐地向远处铺展。
所以原本涌向岸边的浪头,齐齐向海的深处倒卷回去,露出赤裸的海床。
礁石下的黑水边缘,那圈银边开始变厚,转瞬间化作一圈几乎看得见的光环,将礁石与附近的海面一并圈住。
银边的波纹往外散去。
插在沙上的一些竹灯还未点燃,但灯罩上缠着的那一圈圈红线突然被看不见的风轻轻牵了一下,全部朝向礁石的方向微微偏转,仿佛整片海滩的纹路被那一推重新对齐。
临弦感到脚下的沙子轻轻一沉——不是塌陷,而是有一层极细的线从地底下穿过,将人群与礁石之间连接起来。
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连接方式。
在城市里,他见过的是用术式在空中绘符、用光幕封锁街区;这里却让他想起更久远的记载——以地为布,以潮为线,以人的呼吸为术式的呼吸。
织布女的动作全部结束后,低头肃立了一会儿。
她静静地把环绕手腕的银线重新收回去,将末端的银铃轻轻按在自己的掌心,像是把某个承诺封印在那里,然后静静地抬眼望向大海。
海面在那一瞬间——
像是一起呼吸。
原本整齐起伏的潮线忽然往外缓了一寸,又缓缓退回原位,像是一整片海水在接受完检视之后,伸了一个极深的懒腰。
然后,她轻轻颔首。
这个动作极轻,轻到若不是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在她身上,几乎无人察觉。那点头却比任何高声宣告都有效——它落在海与人之间的那条线上。
最前面的老者先动了。他和另一各老人一起抬起手中的铜锣,迎向第三人举起的鼓槌,三人对视一眼,默数了三个心跳。
“——开渔锣!!!”
有人用尽全力喊出了这一声。
老人抬起鼓槌,“咚——咚!”接连敲下去,声音沉得像从海底提上来的石头,震得人胸口一热。
锣声将安潮后的静一下子砸开。
几乎同时,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划亮了。
火光在风中跳动,人们俯身给竹灯点灯,一盏、一盏,火光在油芯上稳住,黄橙色的光圈迅速从潮线外扩散,像一圈圈缓慢绽开的花。
竹灯全部被点亮。
插在沙里的灯从高处看去,就像一张真正展开的海之花,光点沿着那朵花经纬布开,最中央的一个空白,对着礁石与织布女。
孩子们兴奋得尖叫,却很快被大人拉着排成一列,拿着自己那一盏小竹灯,在灯阵外围慢慢绕行。走到礁石正对的位置时,所有孩子都要学着大人的样子,认真地向海鞠一次躬。
临弦站在灯阵边缘,看着那一圈圈绕行的人影与灯光。
“你刚刚在看她的手。”烁阳小声道。
临弦“嗯”了一声。
“能学吗?”烁阳偏头看他,眼里还挂着刚刚被光丝冲撞过的轻微发红,却带着一种不安分的亮,“你刚才那个表情,学得很认真嘛”
临弦垂眸,看了看自己在袖子里的手指。
“理论上可以。”他答。
烁阳目瞪口呆:“你也太万能了吧。”
临弦想了想,换了个说法:“我没那么厉害。她的手势很清楚。今晚,想必她也是想让我看看这个。”
他抬眼望向礁石上的身影。
织布女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像是在确认刚刚封印进去的光丝有没有漏出半根。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神情并不神秘,只是非常专注,非常平静,像每一个认真收好工具的普通手艺人。
只是她手里的工具,是整片海的潮线与光丝。
远处,第一艘船在潮水刚刚被“定稳”的那条明暗交界线上推入海里。
船帆被风一下子鼓满,帆布抖动的声音与刚才的锣声在夜里相互接应。
第二艘,第三艘,很快跟上。
灯光在船侧晃动,岛上的祭潮歌在鼓点之后终于响起——先是老者低低的喉音,接着是年轻人的合声,再往后,是孩子们略显跑调却极用力的跟唱。
那是一首没有完整歌词的歌,更多是一些很古老的呼喊。
“潮起——潮落——
光来——光回——
捕月——
捕月——开始——”
歌声顺着海风飘得越来越远。
捕月大会——
在这一刻,
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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