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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缘
当王昭蘅的绣鞋刚踩进门槛时,就被满屋机括声钉在原地。
梁垂下的铜链吊着十几种奇械:伸缩的蛇骨铜管、防火的鼍龙皮布袋、最扎眼的是那台「千面鸮」——铁木雕的猫头鹰眼珠随人转动,喙里还叼着半张萧沉戟的军报。
没来得及细瞧是何年月,王昭蘅就被叫唤了过去。
“小郎君瞧这「乾坤兜」!”李十二郎抖开灰扑扑的布袋,鼍龙皮夹层簌簌作响,“两层火鼠毛衬里,兜口鱼鳔胶遇热自封,装满香灰能缩成荷包大小,若要装百来斤么——”他故意顿了顿,“此处还有千机囊,数量有限,且——价值不菲。”
王昭蘅指腹摩挲着布袋纹路,喉间发紧。东西是好东西,可荷包里的银钱……
“先付定金。”她竭力让声音平稳,尾音却不受控地发飘。
李十二郎嘴角扯出个弧度。约莫二十上下,眉宇间却带着超乎年纪的市侩:“暗桩交易,银货两讫,没有定金一说。”
王昭蘅的心跳陡然杂乱,额角突突直跳,好似又中了毒障那般,被放大了情志,真正体验了一把惊恐。后背窜起燥热,冷汗却顺着脊沟往下淌。替萧沉戟做事,竟这般吓人?怎得就成暗地里的买卖了?
不对——这买卖透着邪气。她眼睛直盯向木门,正要开口,眼前一暗。
李十二郎已堵在门前:“小郎君,意欲何为?”他双手抱臂,笑意未达眼底,“胆子倒像个小娘子。”要的就是吓住他,看他还敢不敢到处招摇,带着“程”氏族徽,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生存之道。
他忽然逼近,五指铁钳般扣住她手腕。
剧痛让她倒抽冷气。男人指尖抵住她臂弯某处穴位,酸麻瞬间窜上肩颈:“这腕骨细得,可不似儿郎。”
“我买……”她疼出泪花,另一手下意识护住胸前,“银钱都在车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李十二郎冰冷的目光扫过她护在胸前的右手时,王昭蘅脑中电光石火般一闪。此人屡次提及“小娘子”,眼神总掠过她右手……莫非症结在此?
求生的本能让她腿脚发软,但读过的那些杂书、轶闻、策论此刻却在脑中疯狂翻涌。她不能硬碰硬,此地无银三百两只会死得更快。
电光火石间,她放弃挣扎,反而让泪珠滚落得更凶,声音刻意拔高:“《韩非子·说难》有云:‘夫龙之为虫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李十二郎动作微顿,眉头深锁。
王昭蘅趁他凝滞,语速加快:“十二郎今日所为,不正是触碰了‘逆鳞’?小子若在此失踪,派遣小子前来之人,岂会善罢甘休?您这店……还能安然做那‘深潭之鱼’吗?”
她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去解外袍系带:“银钱真在车上!或是…将此袍抵押于此!此乃苏杭云锦,抵得上一个千机囊!”她故意将话题引向贪财怕事的方向,撇清任何其他嫌疑。
这番又怂又勇的“劝服”,混合着眼泪、典故和“买路钱”提议,反而形成奇特的说服力。
李十二郎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她的皮肉。终于,他冷哼一声松开手。
“滚吧。”他语气依旧不善,却侧身让开了门路,“管好你的手,别乱摸乱碰,有些东西,沾上了,会要命。”
王昭蘅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连袍子都顾不上系好,模样狼狈至极。
直到看见将军府的车夫在街角焦急张望,她狂跳的心才稍稍回落。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车夫是将军府的一个小将士,听命等在西市的末端,此时站在车上,垫着脚尖四处寻人,早就搓红了的双手,时不时给自己一拳。
见王昭蘅回来,立马跳下车前来接应,满头大汗,像只刚上岸的的水鸭子,咬破的嘴唇不停念叨谢天谢地,好在夫人安全归来,否则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也不够赔给世家大族的。
李十二郎的马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近前,轮子裹了厚布,落地像猫踏雪。交易快得让人来不及细想,银钱过手,货品入囊。
他掂了掂钱袋,忽然掀眼看向王昭蘅:“小郎君日后若还要采买,记得多带些人。”声音压得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洛京里,眼睛多得很。”
王昭蘅心头一紧,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银钱时的冰凉。她确实想过这买卖不太对劲,可既然银货两清,在她看来便算尘埃落定。只是这一路提心吊胆,此刻听他这话,后背又冒出一层冷汗——方才若他真有歹意,她和一个半大车夫,怕是连呼救都来不及。
回程的马车上,她仍在发抖。摩挲着乾坤兜暗纹时,突然察觉异样——这袋子似乎与验货时不同。
有诈?
她急忙扯开内衬,指尖探进火鼠毛深处,突然触到一片异样的坚硬。掏出来竟是半张硝制羊皮,上面蜿蜒勾勒着熟悉的线条——
三清殿香炉地脉风道的构造图。
脑子里“嗡”的一声,那轻飘飘的羊皮瞬间重若千钧,她险些脱手。
亥时三刻的暮园,灯火通明。
当王昭蘅从皮袋中取出冰蚕丝网兜、夔牛鼓、千机囊时,方无咎惺忪的眼神渐渐清明。看到香炉构造图时,他猛地起身:
“这些从何而来?还交换了什么?”
“银货两讫,交易已毕。”王昭蘅原本满心等着夸赞,此刻却被连番质问砸得又懵又委屈,这句她用以自我安慰的话脱口而出,听起来却格外苍白。
她环顾四周,卫璎抱臂倚门,牛大勇眉头紧锁——每张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怀疑。
“当真只是机缘巧合。”王昭蘅喉间干得发疼,却倔强地别开脸,不肯碰那杯推至手边的茶。被众人审视的目光刺得浑身不自在。
“这机缘——”方无咎话到嘴边又咽回,与卫璎交换了个眼神,最终将目光落在她沾染尘灰的脸上,“腕上印记,容我再细看。”
王昭蘅顺从伸出右腕。那处肌肤仍红肿着,她暗自思忖:太原王氏的女儿,腕间却多了别家印记?也不知雪肌春痕散能否将其消除。
方无咎看着她右腕上的烙印,说它是在盗香时,被玄铁抓钩烙上的,可怎么上面还留了族徽?没瞧出来是什么大家族的族徽,他指腹抚过烙印,闭目细辨,倏地睁眼:“程氏?因触怒天颜被贬为罪族,虽逢大赦得以免罪,终究家道中落。可从未听闻他们擅工器。”
“什么?”王昭蘅学着他的样子闭眼摩挲伤处,又凑到烛台下细看,却什么门道也看不出。
“对方显然已洞悉我等意图。”方无咎声线骤冷,“可为何要暗中相助?”
“咳。”卫璎忽然直起身,“夜已深,夫人先回去歇着吧。”
王昭蘅怔在原地,胸口发闷。这些物件是她用整箱嫁妆换来的,等不来感谢便罢,难道连句致歉都等不到?如今倒要像防贼般防备她。
这一夜她气得辗转难眠。
天刚蒙蒙亮竟寻不到一个人理论,气冲冲赶到暮园,只有方无咎会雷打不动的待在那处。
“你啊——”方无咎叹气,“他们行事向来如此,莫要往心里去,且回去好生歇着。”
方无咎端着笸箩正要晾晒草药,忽见王昭蘅叉着腰在院墙下的泥地里打转,绣鞋深深浅浅踩进松软的泥土中。笸箩哐当落地,脸色骤变,厉声喝道:“站住!你作甚!快出来!”
王昭蘅被喝得一愣,裙琚绊住脚步,踉跄跌坐在泥泞中。正要起身,忽觉鞋底传来细微的"咔嚓"声——几片嫩绿枝叶被碾碎,混入泥土里。
“谁准你在此践踏!”方无咎竟一个箭步跨入圃中,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起,双目赤红,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长久以来因着将士们中毒,他日夜不休地研制解药,此刻见泥地被踩,积压的焦虑尽数爆发。
王昭蘅见过他刀眼症发作时的模样,又不似此刻这般痛心疾首,仿佛被踩踏的是他自己的骨血。她急忙指向地面:“方老伯,您看。”
方无咎并不理会,一把推开她,用手小心的铺平泥地,却在指缝间发现了那抹青翠。低头细嗅,浑身一震——
王昭蘅早已忘了计较,这气味她再熟悉不过。她急切上前确认,对着方无咎连连点头。蘅芜竟真的在这片泥地里生根发芽了!
“苍天有眼……将士骨血有灵。”方无咎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再看向王昭蘅时,眼中多了深意,“萧将军常言,机缘巧合多了,便成了阴谋诡计。”
王昭蘅似懂非懂。“机缘”二字在他们口中,竟成了这般不堪的存在。
“哈哈哈……”方无咎突然仰天大笑,“可这次,怕是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要失算喽~”
王昭蘅抬头望天,晴空万里并无雷雨征兆,心下暗忖:这人怎么又疯了?
日头偏西,将军府忙得脚不沾地。
玄甲卫把两口包铁皮的大箱子抬上马车,里头装着牛大勇亲手改装的夔牛鼓——说是鼓,倒像口倒扣的铁锅,敲起来震得人耳根发麻。她摸了摸袖袋里的火折子,想起昨日典当嫁妆时的心疼劲儿,牙根又痒起来。
“夫人,该更衣了。”卫璎捧来暗红短打,腰封上密密匝匝缝着暗袋。
王昭蘅眼尖,瞧见她袖口沾着青黑色油渍——这总管事定去试过防火布袋了。
她咬咬牙,劝慰自己:权当是为了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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