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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痕低语
临晚的光线为城堡走廊铺上一层沉静的暖金色。今天晚刻难得清静,因她们学习进度远超预期,授课师长们都需要额外时间准备新的内容,她们由此迎来了长达十二小时的自由时光。
“叮铃……叮铃铃……”
一阵清脆悦耳的细微铃声传来。琳晞立刻竖起耳朵,像只被惊动的小动物,循声快跑到一扇敞开的廊窗前。窗外,几丛铃穗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那些铃铛状的蓝色小花相互碰撞,正发出植物图鉴上描述过的、风铃般的声音。
“紫凌!快听!”她兴奋地回头,招呼着缓步走来的紫凌,金色的眼眸里映着跃动的光,“和书上说的一模一样!它们真的会唱歌!”
紫凌走到窗边,目光落在那些欢快作响的花朵上。她想起那本植物图鉴上的描述:
「铃穗花,其铃状花朵在风中相互碰撞时,会发出如水晶风铃般清脆、高频的声响。」
此刻,书中严谨的文字,终于化为了生动的感知。
“嗯”她应了一声,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远。白天,她刚尝试用新学的球面几何去拟合古籍中“星序”的轨迹,得出的结果却与星图存在难以解释的恒定偏差。这种感觉,如同听见了锁孔后传来的细微声响,急切地想要窥见门后的真相,却遍寻不到匹配的钥匙,比身处一片寂静更令人焦灼。
琳晞看她依旧心不在焉,便拉着她的衣袖轻轻往回拽:“走嘛走嘛,我们回去!今天电视里一定有好玩的节目,以前上课的时候都错过好多啦!”
对于琳晞而言,看电视远比泡在寂静的图书室有趣得多。那块发光的屏幕里充满了动态的画面、鲜艳的色彩和新奇的故事,是她了解这个广阔世界的一扇轻松而有趣的窗口。
两人回到会客厅。琳晞熟练地打开那台立式终端设备,窝进柔软的沙发里,拿起控制器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切换频道。她跳过一个正在演奏古典乐的音乐台,又快速略过一个分析金融市场波动的财经频道,最终停在了一个画面色彩鲜艳、正在展示克利诺莫斯深海发光水母的科教频道。那些在幽暗海水中缓缓张合、通体发出梦幻蓝光的生物,立刻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紫凌,你看!它们好像会在水里飞的星星!”她指着屏幕,兴奋地分享着自己的发现。
紫凌在她身旁坐下,目光也被那奇异的生命形态所吸引。这类节目,确实是她们在娱乐中了解世界的一个窗口。
一段关于深海生态的短片结束后,节目进入了短暂的间歇。随后,屏幕右上角出现了“克利诺莫斯晚刻新闻”的标识,背景音也变得更为庄重。例行新闻播报开始了。
琳晞对新闻本身兴趣不大,正准备抬手换台,开头的第一条快讯却让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下面播报今日要闻。关于一周前引发广泛关注的伽马射线暴及祭神坛能量异常事件,本台持续跟踪报道”
屏幕画面切换成科学院新闻发布会现场,发言人正站在显示着复杂数据图表的荧幕前。
“红野高原天文台与科学院联合项目组今日发布了阶段性研究报告。报告指出,根据持续监测,原先观测到伽马射线暴信号的坐标区域,现已恢复常态,未检测到任何能量残余。”
画面右侧适时出现了前后对比的示意图,原本标记着高能反应的位置现在一片空白。
“然而,项目组在回溯更早期的观测数据时,发现了一组被忽略的异常引力波信号。追踪其源头,最终锁定了两颗已被命名为‘异星’的异常天体。初步分析认为,这两颗‘异星’的剧烈活动,很可能与本次系列事件存在直接关联。”
屏幕上随之出现了“祭神坛”的远景影像,旁白补充道:“至于祭神坛记录到的空前能量峰值,项目组表示,其与‘异星’活动之间的具体物理联系,仍是当前研究的核心与难点。”
“哇……”琳晞轻轻发出惊叹,她完全忽略了那些复杂的科学术语,只是被那座奇特而壮观的建筑吸引了,“这个地方,看起来好大,好特别呀。”
然而,这则新闻对紫凌的冲击却截然不同。
她的目光在听到“祭神坛”三个字时便倏然凝固。屏幕上那座古老的巨石建筑,与她脑海中那些关于“星序”的复杂计算、那些无法吻合的偏差数据,以及书签上“星序重归之日,即是本源苏醒之时”的预言,猛地碰撞在一起,迸发出令人心悸的火花。
一个清晰无比、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窗外清脆的铃穗花音,骤然穿透了她心中的迷雾。
一个清晰的念头驱使她立刻起身。“琳晞,我上去一下。”她说完,便快步穿过客厅,登上那道通往上层观星台的旋转楼梯。
观星台内一片寂静,巨大的复合式望远镜静默地矗立在穹顶之下。紫凌首先走到墙边的柜格,取出了那本厚重的《观星台操作手册》。就着柔和的辅助灯光,她快速翻阅着,找到关于“经纬度校准”与“时间回溯定位”的复杂章节。新闻中提及的“一周前”和“持续约十秒”是关键参数。
消化了手册的步骤后,她走到台中央那个巨大的星球仪旁,依据《克利诺莫斯地理概论》的记忆,找到了祭神坛的精确坐标。她注意到城堡与祭神坛之间存在明显的纬度差,这意味着在校准望远镜时,必须进行相应的角度补偿。
准备工作就绪。她走到墙边,握住一个带有防滑纹路的木质覆盖的黄铜轮盘,用小小的身躯抵着它,开始缓缓转动。齿轮链条发出低沉顺滑的摩擦声,穹顶的遮板随之缓缓滑开,露出璀璨的夜空。
接着,她来到主望远镜前。这里有几个更大的黄铜轮盘,分别控制着镜筒的方位角与高度角。她深吸一口气,根据手册的指引和方才的计算,开始精细调整。她踮起脚,才能看清轮盘下方通过精巧连杆和齿轮联动显示的刻度盘。她小心地转动轮盘,让刻度精准地停在她计算出的数值上。
整个仪器如同一只被唤醒的沉睡巨兽,在她精准的指令下,无声地将镜筒指向了那片理论上应记录下“异星”踪迹的天区。
她再次核对刻度,确认无误后,才将眼睛凑近那冰凉的目镜。
没有。
那片根据所有正确参数计算出的天区,空旷而死寂,只有背景的恒星散发着永恒而冷漠的光。与她预期中应捕捉到“异星“微弱影踪的位置,截然不同。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新闻中会说射电望远镜对此无能为力——这对被称为“异星“的存在,仿佛只愿向最原始的生命感知敞开自己的形迹,拒绝一切电子仪器的窥探。而这台观星镜,正是通过纯粹的光学原理,将这份唯有人眼才能接收的讯息,忠实地呈现在她眼前。
可即便如此,在她眼前依然只有一片虚无。
一种冰冷的怪异感攫住了她。媒体的报道、科学院的公告言之凿凿,但这台理论上唯一能窥见“异星”的仪器,此刻却呈现着彻底的、无声的否定。
“计算错误?”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步骤是严格按照手册进行的,坐标和参数也反复核对过。她蹙紧眉头,再次将眼睛贴上目镜,微微调节着焦距和方位,试图在视场边缘或任何可能被忽略的角落找到一丝痕迹。
没有。那片天区干净得令人不安。
她直起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再次翻阅操作手册,核对着“时间回溯校准”的细则,甚至检查了望远镜的各个关节和刻度盘,确认没有机械偏差。所有环节都无懈可击。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是事件本身的位置信息有误,还是……“异星”本身的存在方式,超出了她目前的理解?
她意识到,自己掌握的信息还远远不够。仅凭一次观测和公开的新闻,无法穿透这层迷雾。
必须先收集更多线索。
想到这里,她果断地关闭了目镜旁的照明灯。观星台陷入昏暗。她没有忘记打开的穹顶,走到墙边,再次握住那个木质轮盘,用力的方向与之前相反,伴随着链条的轻响,将穹顶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星空。
她快步走下楼梯。
“紫凌?你看到什么好玩的了嘛?”琳晞从沙发上抬起头,好奇地问。她注意到紫凌比上去时更快的脚步和抿紧的嘴唇,金色眼眸里的好奇稍稍收敛,带上了一点本能的关切,但她没有追问更深的原因,只是乖巧地等待着回答。
紫凌的目光掠过琳晞无忧无虑的脸庞,那片星空带来的冰冷困惑被她稳稳地按在了心底。她不能让这份不明所以的焦虑沾染给琳晞。
“没什么”她走到琳晞身边的沙发坐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计算般的锐利,“只是确认了一点事情。”
琳晞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似乎确认了她真的“没事”,便立刻被重新吸引了注意力,指着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关于克利诺莫斯奇妙植物的纪录片,兴致勃勃地分享起来:“紫凌你看!这种会发光的蘑菇是不是很漂亮?明彩说它们只在夜刻的森林里才会亮起来呢!”
紫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屏幕上斑斓的色彩和琳晞轻快的声音,暂时驱散了观星台带来的那片虚无的冷寂。她轻轻“嗯”了一声,将身体更放松地靠进柔软的沙发里。
然而,那份“空无”的疑问,如同一颗沉入深水的石子,在她心底悄然沉淀,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再次浮起。此刻,她只需要扮演好让琳晞安心的“紫凌”就够了。至于那些谜题,她会在不惊动琳晞的情况下,独自寻找答案。
接下来的几天,紫凌将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投入了图书室。她不再满足于基础的教材,而是开始系统性地查阅与“异星”、“祭神坛”以及古代星象记载相关的厚重典籍。
起初,她带着一种纯粹的求知欲。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开始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发现,关于“星序”的记载在各种古籍中不仅语焉不详,甚至存在相互矛盾之处。有些文献将其描述为神圣的指引,而另一些残破的卷轴碎片上,却隐晦地提及“序乱则危”、“星轨偏移,本源震荡”之类的字眼。
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形压力的是关于神明历史的记载——或者说,是记载的缺失。所有她能找到的文献,无论是官方编撰的《法则通典》还是民间流传的诗歌传说,都浓墨重彩地描绘神明如何创造世界、引导众生开启繁荣盛世,但对于神明为何离去、何时离去、离去后又发生了什么,却几乎是一片空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这段历史小心翼翼地抹去,只留下一个辉煌的开头和一个充满疑问的结局。这种刻意的断层,比纯粹的未知更让人心悸。
至于“祭神坛”,书籍中充满了对其宏伟外观和“与神明沟通”功能的描述,但其真正的核心用途、内部结构,尤其是它与“星序”、“本源”之间的具体关联,却如同被笼罩在最深的迷雾里,没有任何一份资料给予清晰的解释。
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看似辉煌的殿堂里,脚下却是布满裂痕、随时可能坍塌的地基。那些被歌颂的荣光,掩盖不住背后巨大的、令人不安的空洞。这份因“观测空无”和历史断层交织而产生的迷茫与恐惧,让她无法安宁。
她常常在琳晞期待和她一起玩耍或观看节目的时刻,陷入这种沉思带来的恍惚,只是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然后再次消失在通往图书室的长廊尽头,试图在那片故纸堆中抓住一根能让她心安的稻草。
起初,琳晞只是有些困惑和小小的失落,她会自己找女仆们玩,或者摆弄那些色彩缤纷的模型。但连续几天都是如此,那份被冷落的感觉逐渐堆积起来。
这天晚刻,琳晞好不容易等到紫凌从图书室回来,她拿着一个新得到的、会发出柔和光晕的晶石摆件,兴冲冲地跑到紫凌面前。
“紫凌你看!这个是明调姐姐给我的!晚上放在房间里可漂亮了,我们把它放在……”
她的话没能说完。紫凌虽然人站在那里,但眼神明显还停留在那一片由矛盾记载和历史断层构成的思维迷宫之中,那些关于“序乱则危”的碎片、那片星图的空白、那段被刻意抹去的历史……所有这些沉重的东西拖住了她的心神,让她只是极其含糊地、几乎听不见地应了一声:“嗯,好。”
这一下,琳晞心底积攒了数日的委屈终于满溢了出来。她抱着那块温暖的晶石,感觉自己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白色的尾巴无力地耷拉下来,声音里带着再也掩饰不住的鼻音:“……你最近都不理我了。那些旧书……比我还重要吗?”
那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紫凌周身的迷雾,让她猛地回过神。她看到琳晞眼圈微红、小脸垮下来的模样,心中顿时一紧,那股盘踞在她心头的、关于世界真实性的巨大不安,瞬间被眼前具体的、被她伤害了的琳晞所取代。
她张了张嘴,那些关于“空无”、“异星”、“历史断层”的复杂词汇几乎要冲口而出,她想告诉琳晞她不是故意冷漠,而是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但看到琳晞那双纯粹映着受伤情绪、不带一丝阴霾的眼睛,她所有艰涩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她无法,也绝不该将自己正在面对的、这片令人窒息的未知阴影,分担给琳晞。
她沉默地走上前,这一次,她的拥抱不再像雷雨夜那次带着不知所措的僵硬。她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依赖的迫切,轻轻环住琳晞,将自己的侧脸埋进那带着阳光般温暖气息的金色发丝里。
仿佛在汲取最后一点确定无疑的暖意,低声说:“对不起。”声音闷闷的,带着温热的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你的问题。是我……遇到了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些让我感到害怕的事情。她在心里无声地补充。
这个依赖般的贴近,和紫凌话语里罕见的低落与脆弱,让琳晞的委屈瞬间消解了大半,转化成了心疼。她也立刻抱紧了紫凌,把脸颊贴在紫凌微凉的紫色头发上,用力点了点头,闷闷地说:“那……你想明白了,要告诉我哦。不许再一个人躲起来!”
矛盾虽然暂时缓和,但紫凌知道,根源并未解决。琳晞的谅解和拥抱像一道暖光,却照不亮她内心深处那片越扩越大的黑暗。她无法向琳晞解释,而独自在书海中的探索也走进了死胡同——所有权威的星图和数据,都与她亲眼所见的“空无”相悖;所有官方的历史记载,都在关键之处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这种全方位的、无声的否定,让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脚下的土地正在悄然松动。
终于,在这天课程结束后,那种孤身面对庞大谜团的无力感,以及害怕失去脚下立足之地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她没有再走向那个无法给她答案的图书室,而是径直走向了艾尔娜的办公室。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她重新找到立足点的解释,否则,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无声的、充满矛盾的迷雾彻底吞噬。
她站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勇气,然后抬手,坚定地,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敲响了门扉。
“请进。”
紫凌推门而入,看到艾尔娜正坐在书桌后。她径直走到书桌前,小小的身躯因紧绷的情绪而微微发抖,紫色的眼眸不再有丝毫犹豫,直接迎上艾尔娜略带惊讶的目光。
“艾尔娜”她的声音起初还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我按照所有正确的方法,在观星台搜寻了新闻里提到的‘异星’应该在的位置。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积蓄了数日的困惑、被隐瞒的委屈、以及那份近乎信仰崩塌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还有那个预言!‘星序重归之日,即是本源苏醒之时’!那本画册,那个书签!祭神坛!这些到底是什么?它们和我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眼眶迅速泛红。
“你说圣司一族是辅佐神明的!你说这座城堡是根据神明手稿建的!你能找到我们,把我们带到这里,你肯定知道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对不对?”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用力用手背擦掉,却越擦越多。
“为什么一直不说?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我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而你……我那么信任你……”
她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从初醒至今所有压抑的迷茫和无助。那份对艾尔娜建立的、如同雏鸟眷恋母鸟般的全然的信任,在此刻仿佛碎裂开来,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和恐惧。
“你告诉我们这里是家……教我们认识一切……可最重要的东西,你从来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孩子般的、被最信任的人欺骗后的伤心欲绝。话音落下,那强撑着的力气仿佛也随之耗尽。她不再盯着艾尔娜,而是深深地低下头,小小的肩膀垮了下来,开始无法控制地、细细地抽泣。
她用双手不停地、徒劳地抹着眼泪,可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顺着她的指缝和脸颊滚落,在她浅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湿痕。她就那样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被巨大的委屈和迷茫彻底淹没,只剩下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呜咽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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