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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罪
午后,李蕴坐在窗边矮凳上,手捧一卷《水经注》,低声念着:“河水又东,径陇西河关县北...”
沈青川正躺榻上闭目养神。他不准李蕴跪坐榻边,说心疼她腿麻,那怎么不心疼她嗓子哑?
不就是被她盯怕了吗。
距离浇不灭她的热情,哪怕中间摆个屏风,也隔不开她的视线。
每读完一段,李蕴就肆无忌惮地打量沈青川几秒。
依旧有一本摊开的书挡住了他的脸。
这次的书像块砖,大得像张饼,将俊秀的脸盖得严严实实,连颌面都没露出一点。
李蕴怀疑,若她今日再做点什么,沈青川是不是下回就要用画轴遮脸了。
外间忽传来拔高的笑语,伴着不止一人的脚步声:“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可在?老奴给送明日回门的礼来了!”
李蕴放下书去唤沈青川,沈青川正陷在梦乡中,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她只好走到沈青川身边,摇他手臂。
手感像木棍。
力气越来越大,从一只手到两只手,李蕴都担心把沈青川摇散架了,这人才迷迷瞪瞪地取下书,疑惑地看着李蕴。
“说是送回门礼来了。”李蕴退开一步,垂手而立。
沈青川眉眼间透露不快,坐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襟,盯着门不知在想什么,李蕴等得心都急了。良久,他才朝门外淡声道:“走。”
李蕴忙走在前头推开门。
一个四十上下的妇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身后跟着捧礼盒的丫鬟。
乌泱泱的,十几号人。
而被簇拥在最前头的,正是雍容华贵的沈夫人。她似乎一直等着二人出来。待李蕴行过礼,方缓步踱入正堂,坐上上首的紫檀木椅。
秋水立刻奉上热茶。
“给母亲请安。”李蕴再次行礼。
沈青川捂嘴咳嗽,扶着柱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沈夫人接过茶,嗯了一声,并不言语。
周方仪不发话,李蕴不敢起。
屋内寂然,李蕴感觉所有人的视线都粘在她身上,除了沈青川。
沈青川疲惫地放下手,草率行过礼便撑着桌子跌坐进圈椅。
“孩儿身体不适,母亲见谅。”
沈夫人笑:“无妨,是我们来得突然。”
那领头的嬷嬷正指挥丫鬟们放下锦盒。沈夫人眼底只有未吹凉的茶水,沈青川合眼打瞌睡。
李蕴在厅堂中央曲着膝,小腿微微颤抖。
那嬷嬷忙活了一圈回来,像才看到李蕴似的,笑道:“大少奶奶怎么还不起身,倒显得大夫人刻薄。”
李蕴不敢动,也不敢看坐于高位上的两人。她摇摇头,没脾气地笑。
她以为攀上其中一个,便能保自己在府中无虞。实际呢?她就是个供人观赏的笑话。
沈夫人又喝下一口茶水,方放下茶杯:“周二娘说得是。李蕴,你不起身,可是在怪罪我突然叨扰?”
“妾身不敢。”李蕴慌张跪下,知周方仪此番来者不善,言多必失,伏身到地里而不敢辩解。
周方仪冲那妇人使眼色,妇人立马意会,掐着尖锐的嗓子道:“知大少奶奶明日回门,大夫人特地让我将礼备齐了送来,都是按着规矩,半点不敢马虎的。”
“只是我们来了好一会儿,连个看座的人都没有,倒显得我们这些长辈不懂规矩,扰了你们清静。”
那妇人的话绵里藏针,绕着李蕴走一圈像只耀武扬威的老母鸡。
李蕴伏着身,鼻尖贴上冰凉的地面,她正要开口,身旁却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沈青川懒洋洋地掀开眼皮,脸色苍白,声音也轻飘飘的:“周二娘言重了。我这院里向来清净,是大夫人下的命令。不然若是什么妖魔都来冲撞一番,病愈发重,你说可怎么办。”
没料到一直假寐的沈青川会替李蕴说话,周二娘错愕,赔笑着连连应道是。
沈青川打断她,继续道:“方才我睡得有些沉,蕴儿唤我许久方才唤醒,故而未及时出门相迎。若真要追究起来,倒是我的错了?”
“不,怎么可能是大少爷的错。”周二娘看端坐主位的周方仪,周方仪还是那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她咬牙:“是老奴考虑不周,想着回门是大事,忘了大少爷……”
“礼既送到了,放下便是。”沈青川打断她,语气平淡,“有劳周二娘。”
周二娘讪讪住口,再次看向周方仪。
周方仪这才放下茶盏,目光掠过沈青川苍白疲倦的脸上,转向李蕴:“回门礼是一桩,是周二娘唐突了。还有一事,前日库房里那罐糖,听说你给取走了?”
原来是为糖而来。
李蕴松一口气,伏低的身子不敢动,腰有些酸痛。好在她早已习惯这般忍耐,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头就好。
她默默催眠自己,忽想起沈青川并不知周妈未登记入库。
周妈行事出了错落,定巴不得大夫人不晓此事,故通风报信者另有其人。
秋水。
难怪秋水姑娘对她格外和颜悦色。
李蕴苦笑,她也是笨,知道秋水是大夫人院里的,还毫无保留地告知一切。
堂内寂静。
沈青川并未立即答话。
沈夫人继续道,语气听不出喜怒:“川儿,那糖是你的,你要回去也是应该的。只是先前送来你不要,我便自作主张许给了孟家小公子……如今孟小公子周岁礼在即,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比这琉璃糖更好的贺礼。你当如何?”
李蕴心已死。
这下可好,一下得罪三,全得罪了得了。
正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把事情推给沈青川,沈青川便开口叫她:“蕴儿。”
“是。”李蕴侧过头答应。
“过来坐下。”
李蕴犹豫:“这……”
“既然蕴儿无错,我亦无错,那跪在这儿的就不该是她。周二娘,你说呢?”
好熟悉的语气。
后脑勺磕到圆凳,沈青川问她是否无碍时,亦是这般冷漠锋利。
他替你做好了选择。虽是问句,却觉步步紧逼,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是……”周二娘额角渗汗,干笑着躲在周方仪身后。
周方仪眉眼清婉,眼神却犀利如刀:“川儿,见你们夫妻和睦,做长辈的高兴,调笑几句莫要放在心上。若事事较真,活得岂不难过。”
“李氏,还不快起来。”
“是。”得周方仪此言,李蕴方起身。撑着麻涨的双腿缓缓走到沈青川身后。
“至于那糖,”沈青川未看李蕴,继续道,“母亲怕是听错了。孩儿不喜甜腻,从未让人取过什么糖。”
周方仪笑:“李氏,前日可是你去库房取的糖?”
沈青川墨发如瀑,出书房时只是简单簪起。垂在白袍上的发丝并不平整,混乱得像她的思绪。
他的意思,领糖全是她自作主张,与他无关。
沈青川不过为她说了几句话,她怎么就相信了他是真心待她的呢?要跌多少次,她才能长记性啊。
李蕴心如止水:“回母亲,夫君并未让妾身去取糖。是妾身见夫君常咳,想着陈皮泡水能润喉止咳,便自作主张去库房取来,顺道领了些土冰糖。”
她顿了顿,补充道:“二者皆有登记,母亲自可去库房查看。”
沈夫人眉头微蹙:“川儿不喜甜,你还领冰糖做什么?”
“南清院不止我一人。我习惯了药之苦,蕴儿却没有。我心疼她让她取点儿冰糖,母亲,可有问题?”
“是,是夫君体谅妾身。若母亲觉着不妥,妾身今日便将剩下的冰糖送回库房。”
二人一唱一和,叫周方仪挑不出错。杯中茶尽,秋水欲再斟满,被周方仪挥手退下。
“罢了,一点冰糖而已。取取送送的,倒叫下人看了笑话。只是今日,你何故离了南清院,独赴月牙潭边?”
“是我让她去看看潭中荷花开否。”沈青川道。
周方仪又道:“那今日晋王殿下来府中,在后园遇一险些滑倒的女子……是你吧?”
李蕴指尖骤然收拢:“回母亲,是。”
沈青川皱眉。
“听闻殿下好心扶你,你却不知避忌,与殿下拉扯许久,直到奕川赶到才分开。可有此事?”
拉扯许久?分明是颠倒黑白。
晋王百般挑逗,她虽挣脱不得但绝谈不上拉扯,何来“不知避忌”?
沈夫人这话,已是将事故意扭曲。甚至不顾相府脸面,敞开门,当着一院下人说出口。
原本慵懒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微微直起,沈青川看向李蕴,眼中不仅疑惑,还有一丝淡到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意。
李蕴懒得理会沈青川。
压下心头屈辱,她不卑不亢道:“妾身确在后园不慎滑倒,但并未与晋王拉扯。此事二少爷可为见证。”
“晋王身份尊贵,妾身为沈府内眷,自问言行绝无逾越之处。不知母亲从何处听闻,妾身愿与之对峙以证清白。”
她自沈青川身旁走出,重重跪于厅堂中央。她没有伏下身,而是挺直了腰杆:“沈相治家严谨,此种空口白牙之说,非但有损晋王与妾身之清誉,亦是对沈相的侮辱。妾身恳请母亲明察!”
沈青川接话道:“母亲,蕴儿如何,我自清楚。冲撞或有可能,但若说她不检点,绝无可能。那日奕川既在,何不直接问他。偏听信有心人捕风捉影之说,叫人心寒。”
周方仪摩挲指尖,蔻色指甲搭上周二娘的手。她站起身:“我只是问问罢了,既然都是误会,便不必再提。至于有心之人,我自会惩处。”
“李氏,入了相府的门,便是相府的人。回门礼既已送到,好生准备,莫要丢了相府的脸。”
“是。母亲慢走。”
最后一个丫鬟关上南清院的大门,李蕴撑着地站起,退后一步道:“多谢夫君维护。”
沈青川走到桌边,随手翻开那些锦盒。珠光宝气的宝物闪着光,他颇感无趣地迈出门。
帘子落下,将李蕴清瘦的身影隔绝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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