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公务员

　　杨屿之前介绍客户的许诺还真不是随便说说。蜘蛛“黑寡妇”的告别式才过去两天，他的电话就打到了沈闲的手机上。

　　“沈老板！忙不忙？我有个朋友，家里遇上怪事了，跟我那蜘蛛的情况不太一样，感觉更邪乎！我立马就想到你了！”杨屿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显得既兴奋又有点紧张。

　　半小时后，一辆低调但价值不菲的黑色奔驰停在了往生堂门口。车上下来一位四十多岁、穿着POLO衫和休闲裤的中年男人，他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一副典型的商人模样，只是此刻眉头紧锁，眼下带着浓重的黑眼圈，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杨屿也跟着下了车，热情地给双方介绍：“沈老板，谢大哥，这是住我们小区的陈明远陈叔，做电商平台的。陈叔，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特别有本事的沈老板和谢大哥。”

　　陈明远上前一步，虽然焦虑，但举止依旧保持着商人的得体，他伸出手与沈闲握了握：“沈老板，久仰。小杨把你们夸得天花乱坠，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麻烦你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无力感。

　　众人进了店，在沈闲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陈明远接过沈闲递过来的热茶，道了声谢，也顾不上烫，喝了一大口，这才叹了口气开始叙述：

　　“是我的公司，一个做电商的互联网公司，”他揉了揉眉心，“从上个月开始，服务器机房就怪事不断。先是夜班保安说总听到里面有敲键盘的声音，快得不像人，但一进去就什么都没了。后来是监控每到凌晨两点就会花屏几分钟，备用电源也会无故跳闸。”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更深的困惑和恐惧：“最邪门的是……我们核心数据库的代码，总会被人修改！不是破坏，是在优化！修改的都是些极其隐蔽、连我们首席技术官都没发现的底层架构问题，效率提升了好几个百分点！关键是，问了一圈没人认领这功劳啊，这能对吗？”

　　沈闲和旁边的谢临渊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诧异。这“鬼”听起来……技术实力超群啊。

　　“还有更奇怪的，”陈明远压低声音，“有几个加班的程序员说，深夜看到空着的显示器自己亮着，上面滚动的全是看不懂的代码，还有人说感觉背后有人盯着，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现在公司里人心惶惶，都没人敢加班了，再这样下去，公司都要垮了！沈老板，您看这……”

　　一直沉默的谢临渊忽然开口，单眼皮扫过陈明远的面庞：“阴气缠身，印堂晦暗。带我们去机房。”

　　陈明远被谢临渊冰冷的目光和直白的话语弄得一凛，连忙点头：“好，好，现在就去！”杨屿跃跃欲试，连忙举手请求跟随。

　　夜晚的互联网公司办公楼，依旧有不少窗户亮着灯。陈明远带着沈闲和谢临渊，直接来到了位于大楼核心区域的服务器机房。

　　一进入机房区域，一股混合着机器散热和某种特殊阴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与林秀娟那充满怨愤的阴气不同，这里的“阴气”更纯粹，更……专注，甚至还隐隐带着一股咖啡因过量般的焦躁感。

　　机房内部，巨大的机柜排列整齐，指示灯如繁星般闪烁，风扇的嗡鸣声不绝于耳。

　　谢临渊闭上眼，感受了片刻，随即指向机房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在那里，执念深重，与这些铁盒子（服务器）纠缠不清。”

　　陈明远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觉得那个角落格外阴冷，他不自觉地往沈闲身边靠了靠。

　　沈闲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对陈明远说：“陈总，想亲眼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吗？需要暂时开一下‘天眼’。”

　　陈明远犹豫了一下，用力点头：“看！必须看！死也要死个明白！”

　　沈闲示意他闭上眼睛，然后用指尖蘸取了一点瓷瓶里透明的液体，轻轻抹在陈明远的眼皮上。这是他用牛眼泪和晨露调配的见鬼“药水”，效果温和持久。

　　“可以睁开了。”

　　陈明远缓缓睁开眼，顺着沈闲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角落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套桌椅，桌子上放着一台闪烁着微光的、半透明的电脑！一个同样半透明的、穿着格子衬衫、头发蓬乱、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男鬼，正坐在电脑前，手指在虚幻的键盘上疯狂敲击，嘴里还念念有词：

　　“垃圾代码！全是垃圾！这个缓存机制怎么设计的？！数据库连接池也不对！重构！必须全部重构！啊啊啊—— deadline要到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沈闲几人的到来毫无察觉。那疯狂敲代码的架势，看得人头皮发麻。

　　陈明远“嗷”一嗓子，差点瘫软在地，幸亏杨屿在一旁扶住了他。他指着那个鬼影，牙齿打颤：“他、他是……小王！王瀚！我们公司之前的核心程序员，上个月……连、连续加班快两个月，猝、猝死在工位上了！”

　　沈闲看着这个明显是猝死程序员的前同行，心里五味杂陈，既有同情，又觉得这画面有点莫名的滑稽和悲哀。

　　谢临渊这次却没有立刻上前。他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斜靠在冰冷的机柜上，眼皮微抬，眼里难得地流露出几分看热闹的兴味。他倒要看看，这次沈闲准备用什么“人道”的方法，来超度这个明显处于癫狂工作状态的怨灵。

　　沈闲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温和无害的笑容，走上前，用同行交流般的语气试探着开口：“哥们儿，王瀚是吧？别敲了，休息会儿吧。代码是写不完的，bug是修不尽的。我懂你。”

　　程序猿鬼魂王瀚被打断了思路，极其不耐烦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语气暴躁：“谁啊？！没看见正忙着呢吗？！你们懂个锤子啊！这破系统一堆屎山，不重构‘双十一’肯定崩盘！你们别在这儿碍事！”说完，又低下头，敲击键盘的速度更快了，甚至带出了残影。

　　沈闲摸了摸鼻子，有点无奈。他回头看了一眼谢临渊，发现对方正一副“请开始你的表演”的姿态，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他只好继续尝试沟通：“王瀚，你已经死了！猝死的！明白吗？死了！这些代码、系统，跟你都没关系了！”

　　“死什么死！项目没上线谁都不能死！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继续干！”王瀚头也不抬，反而更激动了，周身开始闪烁起类似代码错误提示般的红色光斑，机房的灯光也随之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陈明远吓得脸都白了。

　　沈闲知道，常规的安抚是没用了。他脑子飞快转动，忽然想起之前查资料时看到的关于过劳死的新闻和劳工权益。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他快步走回陈明远和杨屿身边，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陈总，他猝死后，公司的赔偿到位了吗？是按最高标准走的吗？有没有拖欠加班费？”

　　陈明远愣了一下，没想到沈闲会问这个，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支支吾吾地说：“这个……抚恤金是按法律规定给的……至于加班费，您也知道，互联网公司都……都有点弹性……”

　　沈闲心里有数了。他立刻对杨屿说：“洋芋，快，用手机查《劳动法》和《工伤保险条例》！重点查关于工作时间、过劳死认定和赔偿标准的条款！然后找个能打印的地方！”

　　杨屿虽然不明所以，但动作飞快，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幸运的是，陈明远的办公室里就有打印机。

　　趁着杨屿去打印的功夫，沈闲又看向谢临渊，眼神带着请求：“这次不烧纸扎了，烧点‘法律文件’下去，行吗？”

　　谢临渊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但依旧维持着看戏的姿态。他一低头就能看到沈闲栗色的软发，在机房冷白色的灯光下，看起来异常柔软，随着他的动作泛起细微的光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搭在他光洁的额前，让人莫名生出一丝想要替他拂开的冲动。

　　视线下移，是沈闲专注的脸。那双总是带着笑意、弯如月牙的眼睛此刻瞪得有些圆，显得格外认真，长而密的睫毛随着眨眼翕动。他的嘴唇微微抿着，原本总是上扬的嘴角此刻拉成一条紧张的直线，两个浅淡的梨涡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格外醒目。

　　谢临渊心想，平时没注意，仔细一看，这个后生长得还挺好看。然而这些想法就像秋天的落叶，在风里打个旋儿就飘走了。谢临渊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表示应允。

　　很快，杨屿气喘吁吁地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A4纸跑了回来。最上面一页赫然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几个大字，下面还有《工伤保险条例》相关章节的摘要，以及几份关于“过劳死”工伤认定的新闻报道和法律解读。

　　沈闲接过那叠纸，又找来一个不锈钢盆。他看向谢临渊。

　　谢临渊这才慢悠悠地走上前，屈指一弹，一簇幽蓝色的火苗落入盆中。沈闲将那一叠法律文件和报道，连带着刚从陈总那里调来的写着王瀚生辰八字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入火中。

　　纸张在幽冥真火中迅速蜷缩、碳化，却没有升起呛人的烟雾，而是转化为一种无形的、蕴含着“规则”与“公道”概念的能量，精准地传递到了王瀚的魂体处。

　　正在疯狂敲代码的王瀚猛地一僵，他虚幻的手中，突然多出了一叠散发着微光的文件。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劳动法》第四章：工作时间和休息休假……
　　《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认定工伤的情形……
　　《关于过度劳累导致猝死是否属于工伤的司法解读》……
　　《某知名互联网公司程序员过劳死，家属获天价赔偿》……

　　王瀚呆呆地看着这些文件，一行行，一页页。他周身那躁动的代码光斑逐渐平息，疯狂敲击键盘的动作也彻底停了下来。他脸上的暴躁和焦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清晰的、巨大的震惊和愤怒！

　　“每天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加班需要支付加班费……过劳死可认定为工伤……公司需要承担赔偿责任……”他喃喃地念着文件上的字句，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颤抖。他魂体上那些代表焦躁的代码光斑闪烁得越来越慢，最终彻底熄灭。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看向前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世界。

　　“我……”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恍惚，“我连续加班五十八天……每天睡不到四小时……他们……没给过一分钱加班费……”

　　他的目光逐渐聚焦，终于落在了缩在角落、试图降低存在感的陈明远身上。那目光里最初的茫然，如同退潮般迅速被一种缓慢燃烧的、冰冷的怒火所取代。那不是瞬间的爆发，而是压抑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绝望和愤怒。

　　“抚恤金……也只是最低标准……”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魂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波动，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无序的狂躁，而是凝聚的、指向明确的悲愤，“我居然……我居然还在担心他们的系统会不会崩？！我居然到死……都在为这些践踏我的人操心？！”

　　他猛地向前一步，虽然不是实体，但那凝聚的怨怒和失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陈明远感觉呼吸一窒，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王、王瀚……你听我说……”陈明远声音发颤，几乎是脱口而出，“我错了！公司对不起你！我回去就改！立马就改！我马上联系财务和法务！三天！不，一天！一天之内就把所有该给的加班费和补偿，加倍打给你的家人！我保证！当着……当着这几位大师的面保证！”

　　听到“家人”二字，王瀚周身剧烈的波动稍稍平复了一些，但那目光依旧锐利如刀，死死钉在陈明远身上。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几乎要让陈明远崩溃，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陈总，记住你说的话。我会在下面……盯着你的。”

　　说完，他身上的执念终于彻底消散，魂体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稳定。他感激地看向沈闲，尤其是他手中那个还在燃烧的盆：“兄弟！谢谢你！谢谢你点醒我！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去地府报到，老子到下边也要去劳动仲裁！告死他们！”

　　说完，他整个人化作一道清澈的流光，带着那叠蕴含着“公道”的文件，瞬间消失在原地。

　　机房里那股特殊的阴冷和焦躁气息也随之彻底消失，只剩下机器平稳运行的嗡鸣。连灯光都似乎变得稳定明亮了许多。

　　陈明远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看着空空如也的角落，仿佛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杨屿则是满脸崇拜地看着沈闲：“沈老板，你太神了！劳动仲裁……这招怎么想得到！”

　　沈闲笑了笑，看向陈明远，语气平和却带着深意：“陈总，问题解决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不过，关于员工福利和加班制度，您或许真的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了，毕竟……人在做，‘天’在看。亏心事做多了也会影响气运的。”

　　陈明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连连点头，后怕不已：“改！一定改！我回去就召开董事会，重新制定加班和福利制度！再也不敢了……”

　　回往生堂的路上，谢临渊依旧沉默着，但眼神却不再是最初的纯然看戏。他看着走在前面的沈闲，那个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却总能想出各种稀奇古怪却又行之有效的办法。年纪不大，体内似乎蕴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坚韧又温柔的力量。

　　回到店里，关上门，谢临渊才终于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探究，他仔细打量着沈闲，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人间的律法条文……竟比超度经文更能化解执念？”

　　沈闲正在倒水，闻言回头，看到谢临渊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困惑与思索，忍不住笑了，梨涡在温暖的灯光下轻轻荡漾：

　　“超度经文渡他来世，劳动法渡他今生未竟之公平。对付执念，关键在于理解他真正放不下的是什么。王瀚放不下的不是代码，是他被践踏的尊严和应得的公道。”他将一杯水递给谢临渊，“这就叫……精准定位，直击痛点。”

　　谢临渊接过水杯，没有喝，只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沈闲的话，像另一串陌生的代码，输入了他运行了数百年的、固化的思维系统里，引发了一连串他无法立刻解析的复杂反馈。

　　而此刻，地府负责接收新魂并进行初步分类的“引魂司”，新来报道的王瀚，正紧紧攥着那叠“阳间文件”，眼神灼灼地盯着面前一脸懵懂的鬼差，语气坚定地提出了他成为鬼魂后的第一个要求：

　　“同志，我要申请劳动仲裁！请问该去哪里填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