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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警报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持续撕裂着上海的夜空。
远处爆炸的火光将天际映照得忽明忽灭,枪炮声沉闷地滚过大地。
虹口区的街道已彻底陷入癫狂。
人们哭喊着、推搡着,像被捣毁巢穴的蚁群,盲目地奔逃冲撞。车辆堵塞,鸣笛声、咒骂声、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末日交响。
穆聿息站在混乱的漩涡中心,身姿挺拔如孤峰,与周围的恐慌格格不入。
他缓缓环视四周,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的角落,每一个仓皇失措的面孔。
没有。
那个穿着车夫号衣、有着一双冰冷桃花眼的身影,如同水滴融入怒涛,彻底消失无踪。
“少帅!”
副官带着几人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色被远处的火光映得发白,“空袭来自东南方向的废弃厂库,疑似日军试探性轰炸!山本雄一的车队在混乱中逃脱,我们的人跟丢了!”
意料之中。
穆聿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那顶半旧的车夫帽子递给副官:“查。上面每一根头发,每一丝气味,都给我查清楚。”
“是!”副官接过帽子,小心翼翼放入证物袋。
“通知下去,”
穆聿息的声音在警报的间隙中显得异常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全城戒严,宵禁提前。以搜捕制造爆炸案和刺杀山本会长的凶犯为名,封锁所有出入上海的道路、码头、火车站。许进不许出。”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砸在地上:“重点盘查所有身高在一米七五至一米八之间,体型偏瘦,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尤其是…手上没有明显劳作的茧子,但虎口、指关节可能有特殊痕迹的人。”
这是他对那双短暂交触的眼睛主人最直观的判断。
“是!”副官凛然应命,立刻转身传达指令。
穆聿息站在原地,任由混乱的人流如同潮水般从他身边分开涌过。刺耳的警报、远处的爆炸、近处的哭喊…这一切似乎都无法侵入他周身三尺之地。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今晚发生的一切碎片重新拼合。
爆炸。空袭。夜莺的刺杀。山本的逃脱。
太巧了。
夜莺的刺杀行动,与日军的空袭,时间上衔接得近乎完美。
爆炸制造混乱,空袭引发全面恐慌,为他创造了最佳的动手和脱身时机。
这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的协同?
如果夜莺的雇主是日本人,他们为何要杀自己极力扶持的黑龙会副会长山本雄一?内讧?灭口?还是…山本的存在,已经阻碍了某些更深层的计划?
而夜莺,在这其中,扮演的究竟是一个单纯的收钱办事的杀手,还是…本身就与这背后的战争阴云有着更深的牵扯?
穆聿息感到自己触碰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水下隐藏的庞然大物,其狰狞程度远超想象。
夜莺…你究竟是谁?
那张惊鸿一瞥的、沾着污渍却难掩精致的脸,那双冰冷挑衅的桃花眼,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杀手。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智商极高、且可能深陷巨大阴谋中心的…关键人物。
必须抓住他。
不惜一切代价。
穆聿息抬起手,轻轻按了按刚才被毒针擦过的手臂,麻痹感已经消退,但一种更深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攀升。
他转身,不再看向夜莺消失的方向,大步走向前来接应的车辆。军大衣的下摆在混乱的风中扬起冷硬的弧度。
“回督军府。”
车辆发动,艰难地穿过混乱的街道。
穆聿息靠在后座,闭上眼。车窗外的末日景象与他无关,他的整个世界仿佛缩小到了那顶粗糙的帽子上,缩小到了那双回头一瞥、冰冷剔透的眼睛里。
全城戒严的指令通过电波、电话、马蹄和脚步声,迅速传遍上海的每一个角落。
军队出动,巡捕房倾巢而出,路障被飞快设立,这座巨大的、陷入短暂恐慌的城市,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扼住咽喉,缓缓收紧。
一张针对夜莺的天罗地网,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决心,悄然撒下。
风暴已至。
而风暴的中心,穆聿息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知道,猎手与猎物的游戏已经升级。
现在,是战争。
是你死我活。
督军府的指令如同无形的电流,瞬间激活了上海滩每一个沉睡或装睡的神经末梢。
军队的卡车轰鸣着驶出军营,荷枪实弹的士兵面无表情地跳下车,在主要路口设置路障,铁丝网在探照灯下闪着冷光。
巡捕房的哨子声此起彼伏,黑皮巡捕们挨家挨户拍打着门板,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戒严!宵禁!所有人待在家里,不得随意出入!”
“奉督军府令,搜捕要犯!配合检查!”
码头被强行封锁,货轮客船一律暂停离港,汽笛发出不甘的呜咽。
火车站入口被士兵把守,灯光惨白,照着一张张惊慌茫然的脸。就连往常莺歌燕舞的百乐门,也难得地熄了璀璨的霓虹,只有几个保镖紧张地守在紧闭的大门外。
整个上海,仿佛被一只巨手猛然攥紧,呼吸停滞。
夜空中,日军飞机的轰鸣声已然远去,只留下零星的高射炮火点缀着云层,如同垂死的余烬。
但那刺耳的防空警报依旧间歇性地嘶鸣,提醒着人们战争阴影的迫近。
普通的市民缩在家中,紧闭门窗,听着街上传来的军靴踏步和厉声呵斥,心中充满了恐惧与迷茫。黑白两道各方势力则纷纷蛰伏,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告诫手下近期务必低调,生怕撞在枪口上。
所有的视线,明里暗里,都聚焦到了那个模糊的“要犯”身上——一个据说制造了爆炸、试图刺杀日本会长、身高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体型偏瘦的年轻男人。
这张网,撒得又急又密。
法租界,贝当路福煦坊十七号。
这是一栋看起来颇为体面的公寓楼,住客多是些小有资产的职员、教师、或者没落的体面人家。
三楼的一个房间内,没有开灯。
柳泗站在窗帘的缝隙后,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静静看着楼下街口新设的临时检查岗。士兵检查着偶尔通过的车辆和行人,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扫过湿漉漉的街面。
他刚刚洗过澡,头发还微湿,身上穿着舒适的丝绸睡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桌上的收音机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正在播报紧急新闻,语气严肃地通报着日军的突然空袭,并反复强调督军府戒严宵禁的命令,呼吁市民保持冷静,配合搜捕制造恐慌的凶徒。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枚薄如柳叶的刀片。
冰凉的触感,能让他保持绝对的冷静。
穆聿息的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强硬。
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重点盘查的体貌特征…精准得可怕。
那短暂的一瞥,对方竟然捕捉到了如此多的信息。
而且,是以搜捕“刺杀山本”凶手的名义。
巧妙地将日本人的可能的质疑和怒火,暂时转移到了那个刺客身上。
一石二鸟。
漂亮。
柳泗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欣赏的弧度。
果然是个有趣的对手。
他离开窗边,走到书桌前。桌上放着一张最新的上海地图,上面用只有他能看懂的符号标记着几个点。
虹口区的爆炸和空袭,自然是他计算好的脱身时机。但他没算到穆聿息会亲自出现在那里,布下那样一个局。
更没算到,山本雄一身边,竟然还隐藏着另一个高手——那个在他开枪前零点几秒,精准地用手里的酒杯折射了灯光,晃了他眼睛一下的保镖。
否则,那一枪绝不会打偏。
山本雄一的命,暂时还得留着。
不过,这无关紧要。
雇主的目标,本就不是非要山本立刻死。制造混乱,挑拨黑龙会内部,目的已经达到。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离开上海。
穆聿息布下的这张网,确实麻烦。所有常规的撤离渠道都被盯死。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交界处,靠近苏州河的一片区域。
那里是三不管地带,帮派林立,鱼龙混杂,河道密布,走私猖獗…
或许,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需要等一个时机。一个让这张紧绷的网,出现一丝松动的时候。
而他知道,穆聿息如此大动干戈,顶着的压力绝不会小。
日本人,其他军阀,租界工部局…各方势力的目光都会聚焦在他身上。
他需要做的,就是耐心。
比任何人都更有耐心。
柳泗吹灭了桌上唯一的一盏小油灯,让自己彻底沉入黑暗之中。
只有指尖的刀片,在窗外偶尔掠过的探照灯光下,反射出转瞬即逝的、冰冷的微光。
猎手在收紧罗网。
而猎物,正在黑暗中,冷静地寻找着网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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