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明月

　　明月珠，随我到江边走走吧，”

　　长公主微微侧身，她脚下那双紫金云纹锦履，一不小心踩在路边不知名的野花上。

　　那是春日里，刚刚才舒展嫩叶，绽放花瓣的野花。只一刹那，娇嫩的花瓣便化作了零落泥。长公主似是觉得脚下不稳，微微蹙了眉。

　　一旁随侍的青衣嬷嬷反应迅速，立即躬身跪下，捧起那双锦履靴，取出一方雪白丝帕，小心翼翼替她擦去鞋底污泥。

　　待那鞋底重新恢复成一尘不染，长公主才继续朝前走去。

　　“今日这出戏，唱的真是热闹。”长公主看着曲江江水，理了理鬓边被风吹乱的长发。

　　“这卢杨氏委实可怜了些，前有那贪得无厌的继母，偷梁换柱她的金钗还不够，还将她嫁妆里的铺面田产侵吞殆尽，后又有不怀好意的婆婆，以保管之名，行那霸占之实，”说到这里，她侧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明月珠，“不过她还是有几分好运气，让她遇到了你这个水晶剔透玲珑人，不仅帮她讨回了公道，还顺手帮她立了威，在婆家站稳了脚。”

　　“殿下谬赞了，这分明是那卢杨氏种善因，得善果罢了。”

　　明月珠矜持一笑，面上并无半分得意之色。

　　“永王殿下提议，替圣人分忧，取一件随身之物以作赈灾之资。座上之人皆都是锦衣玉食，解囊之时，自是游刃有余，所舍之物虽也精致，但倒底只是锦上添花罢了。唯独这卢杨氏，却是倾其所有，我观她全身上下，无绫罗绸缎加身，亦无明玉环佩在侧，唯有发间这一支金钗，可她却没有丝毫犹豫，便将那支金钗捐了出来。此般赤诚心性，远胜满堂金玉。所以我认为，这卢杨氏并无可伶之处。需知可伶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而这卢杨氏却并无可恨之处。”

　　“哦？那依你之见，谁是那可怜可恨之人？”长公主看向明月珠的目光之中带了些许探究。

　　“是那继室俞娘子。”

　　“哦？这是为何？”长公主觉得有趣，嘴角笑意略深，饶有兴致的看向身侧的少女。

　　“其一，教女无方，同是杨家女，原配所生的大娘子，秉性纯良，识文守礼，虽眼下受制于人，但依她心性，假以时日，必是掌家好手；而那二女儿，性情乖张，极尽营私，为一己私利，竟罔顾骨肉亲情。”

　　长公主点点头，“不错，为了区区一支金钗，竟然跪于堂前，求我降罪于自家亲姐，饶是非一母所出，也断不至此。次女行径，若不严加管教，矫正其行，他日恐损福报，落得个亲缘尽断，晚景凄凉的下场。这是其一，那其二呢？”

　　“其二，便是识人不清，但又……不得不清，”夕阳落在曲江的江面上，水波粼粼，霞光照的江面像是彭国公的画里一般。那波光映照在明月珠娇嫩的面庞之上，像是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卢杨氏至纯至孝，至今仍当她父亲是个被继室蒙骗的可怜之人，只怨继室狠毒夺她嫁妆，可若无他父亲默许，区区一个继室，又怎敢动原配留下的巨额家产？”

　　“这也是她的福气。”长公主淡淡一笑。“从来薄命累聪明，难得糊涂福最深，若是她知道自己父亲是如此自私利己之人，只怕后半辈子都要活在寒心和痛苦之中。”

　　明月珠点点头，“还是殿下英明，到最后都没有点破杨主事那点营私谋己的心思。”

　　长公主语带讽刺，“这长安城里，最不缺的便是戏子。那杨主事本就是个攀附权贵的软骨头，当年他求娶杨家女，本就是为了杨家的勋贵门第和丰厚的嫁妆。后来杨氏故去，杨家是世族大家，他明着不敢动亡妻的嫁妆，便借了俞氏这把“刀”。若是事成，他便坐享其成：若是东窗事发，他便将这俞氏推出去顶罪，自己落个清流的好名声。”

　　“至于那俞氏，”明月珠话语一顿低声道，“她倒是看得比谁都清楚。”

　　“那是自然。”长公主轻抚着手中的佛珠，语气凉薄，“她太清楚自家夫君是个什么货色了。一个靠女人起家的男人，最是自私凉薄。杨主事需要一个顶罪的恶人，她便做这个恶人；杨主事要维护‘清流’的面子，她便成全他的名声。毕竟，她要仰仗这个男人过活，还要为她的女儿谋前程。

　　“这世间女子，大多都如笼中鸟，池中鱼，终其一生，皆囿于那四方天地之中，”一阵风袭来，江面泛起一阵波光，但很快就消失不见，长公主目带萧索，“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或困于家族前程，甘为棋子；或困于后宅阴私，耗尽心力。”

　　“但你我却不同”，长公主握住了明月珠的手，“策马扬鞭，弯弓走箭，秋高纵鹰，雪夜围猎，本是儿郎事，但我亦可习得，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长公主盯着明月珠的眼睛，“明月珠，我相信你也可以。”

　　明月珠却垂下眼睑，轻轻一福，“殿下英武神德，一般女子岂可比得，明月珠更是自弗不如。”

　　长公主朗声大笑，此时江风骤急，吹得她两只广袖烈烈作响，宛若欲乘风归去，可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反倒迎着那风浪，朝着江边走去，“都说这世上女子不如男，可我却要让他们瞧上一瞧，只要我愿意，这惊涛骇浪，我亦能踏平。”

　　明月珠心下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低头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绛紫色的身影越走越远。

　　就在明月珠以为长公主要成为那谪仙的人一般，踏浪而上，奔向遥不可及的天上宫阙之时，长公主回过头望着她，幽幽地说道，“只不过，这风浪易平，人心却难测。”

　　长公主慢慢朝她走来，紫金云纹锦履踏在砂石之上，发出沙沙之声，恍若此刻明月珠的心跳，不知为何，她此刻忽然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最近，朝中出了一件大事，虽未昭告天下，但已是风声鹤唳，明月珠你可知晓？”长公主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却如响雷般在她耳边响起。

　　还好此时已近黄昏，太阳落山，江边只有远处烛火摇曳，明月珠的脸庞隐在背光处，教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殿下，是指韦寺卿的那桩案子？”明月珠的声音没有起一丝波澜。但是恰恰是如此，却让长公主看出了端倪。

　　“不错，韦寺卿一案牵连甚广，如今这把火竟然烧到了北边……”长公主眼中幽深难辨。“就在前几日，北庭都护府来报，说佛护大将军谢慎礼，亲率一队轻骑，深入漠北探查敌情，之后便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明月珠故作惊讶，袖中手指却紧紧地掐住了食指的中腹。

　　“说是失踪，但亦可说是潜逃，”长公主语气幽幽，“如今所有线索都指向他与韦寺卿一案有染，圣人虽还在犹豫，但大理寺和刑部的拘捕文书，怕是已在草拟之中了。”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如今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北边的动静，这谢慎礼要是逃往塞外，倒还可逃出生天；若是潜回长安……”长公主紧紧盯着明月珠。“……那可就是叛国通敌的大罪了，届时明月珠连你这个未过门的娘子，都脱不了干系。”

　　明月珠只觉得后背发凉，潜逃回京，只怕不是“若是”了。今日出现在公堂之外，人群之中的，那个易了容，相貌普通，却仍然难掩一身肃杀之气的的年轻郎君，那个有着一双寒夜星辰般眼睛的郎君，沉静注视着她的那个郎君。

　　分明就是谢慎礼！

　　他不仅回来了，还顶着“失踪”的名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人流如织的曲江春宴上，毫不在意地出现在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

　　明月珠心中升起一股恼怒，还夹杂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既然已经听到了风声，消失了踪迹，何不直接干脆逃到塞外，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为何还要踏入这龙潭虎穴般的长安。

　　难道他不知道，一旦暴露了行踪，他不得诏命，自行回京，便无异于坐实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不仅他立马就会被定罪，他谢家也会祸及满门，就连她这个未过门的娘子，也会被牵连其中。

　　明月珠只觉得喉咙发干，她看着眼前的长公主，心中天人交战，是否要将谢慎礼的行踪告知长公主，可是眼下敌我未明，若长公主是站在谢慎礼这一边的，那便是帮了谢慎礼；若长公主和谢慎礼不是一路人，那她岂不是把谢慎礼送入了虎穴。

　　长公主握住明月珠的手，凤眼微眯，一字一句说道，“明月珠，不知最近是否有人来找你，告知你谢慎礼的行踪，让你去城外见他？”

　　“殿下是知道的，我近日都在筹办曲江春宴，忙得是团团转，连慈恩寺都鲜少去了，哪还有时间去见那素不相识之人。”顿了顿，她又说到，“殿下若还是不信，不妨去叫人去问问那城门口的校尉，是否有我这样的相貌出过城？”说完还俏皮地眨眨眼。

　　长公主见她此刻还在耍嘴皮子，应是没见过谢慎礼，心下微松，“没见过就好，眼下案情还未明朗，你只需安心等着，莫管闲事，兴许是那有心之人恶意编排谢慎礼，过几日，等查清了，没事了，我还要吃你们的喜酒呢。”

　　明月珠却没有丝毫作新娘子的羞怯与喜色，“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殿下还是别提了，我还想像殿下这般多快活几日呢，若是像那卢杨氏那般天天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困在那四方宅子里，那这日子还有什么趣儿？”说完还嫌弃似的皱了皱鼻。

　　长公主闻言，不禁开怀大笑，笑声在江面上回荡，惊起了江滩上的几只鸬鹚。

　　这正是曲江水阔暮云平，忽听高台笑声传，惊散鸬鹚无处落，此欢能得几时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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