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醒后宫团

　　景阳宫小灶的烟火气，姜墨染手下变出的各色美食，以及容嫔殿中日益精进的冷香，仿佛为我灰白的深宫生活涂抹上了几笔暖色。我甚至觉得，小腹那顽固的隐痛都减轻了些许。然而，这偷来的片刻宁静，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晴空，很快便被未央宫传来的噩耗击得粉碎。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天际堆积着厚重的铅云，仿佛随时都要坠下来。我正与姜墨染研究着如何用新贡的荔枝做一道“荔枝冻”，容嫔身边的大宫女知书匆匆而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惶急：“婉贵人，容嫔娘娘请您速去未央宫！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好了！”
　　我手中的银匙“当啷”一声落在瓷盘上，溅起几点乳白色的浆汁。心，猛地沉了下去。
　　来不及多想，我甚至顾不上换下沾染了甜腻气息的衣裳，便随着知书疾步赶往未央宫。一路上，宫人们皆垂首敛目，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未央宫外已守候着不少低阶嫔妃，个个面带忧色，窃窃私语。薛贵妃竟也到了，一身茜素红宫装，站在廊下，面沉如水，眼底却难掩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似有关切，又似有某种隐秘的期待。她见到我，目光锐利地扫过，并未多言。
　　我无心理会她，径直被引向内殿。甫一踏入，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病人身上特有的、令人心慌的气息。内殿光线昏暗，只点了几盏宫灯，皇后娘娘躺在宽大的凤榻上，帐幔半垂，衬得她那张脸苍白得如同被雨水打透的宣纸，毫无生气。
　　容嫔正坐在榻边，紧握着皇后娘娘枯瘦的手，一向清冷的面容此刻绷得紧紧的，眼圈泛着不正常的红。楚月澄太医跪在榻前，眉头深锁，正在细细诊脉，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林司乐也在一旁，手中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帕，唇色发白。
　　“娘娘……”我哽咽着唤了一声，跪倒在榻前。
　　皇后娘娘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眼睫微微颤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她的眼神涣散，失了焦距，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云……裳……”
　　“嫔妾在，娘娘，嫔妾在。”我连忙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那触感让我心惊，仿佛握住的是一块逐渐失去温度的玉石。
　　容嫔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对我低声道：“从昨夜起就发起高热，喂下去的药都吐了大半，人时昏时醒……月澄说，是旧疾引发的心脉衰竭，加上郁结于心，邪风入体……情况……很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心脉衰竭……郁结于心……这深宫，终究是要将这位曾经灵秀逼人的女子，一点点磋磨至死吗？
　　楚月澄诊完脉，面色凝重地起身，向容嫔和我们几人微微摇头：“娘娘脉象浮取无力，重按空虚，如屋漏雀啄……乃元气耗散之危兆。高热不退，邪毒内陷，若天明之前热不能退，只怕……”她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容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微臣已用了最好的参附回阳汤，只是娘娘心神损耗太过，药力……难以奏效。”楚月澄语气沉重，“如今唯有施以金针，强行吊住一线生机，再辅以汤药，看能否……激起娘娘自身的生机。”
　　“那还等什么！”容嫔急道。
　　楚月澄却面露难色：“金针渡穴，风险极大，需万分精准，且施针过程中，娘娘或有痛楚……”
　　“施针！”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响起。
　　我们皆是一惊，看向榻上。不知何时，皇后娘娘竟又清醒了些许，她看着楚月澄，眼神虽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本宫……撑得住……施针！”
　　她不愿就此放弃！这个认知让我的心猛地一抽，既痛且敬。
　　楚月澄不再犹豫，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一根根细长的金针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她凝神静气，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将金针刺入皇后娘娘头顶、胸前、四肢的各大要穴。
　　每落一针，皇后娘娘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额头上渗出更多冷汗，但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有那紧蹙的眉头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了她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
　　容嫔紧紧握着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林司乐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我跪在榻边，看着那曾经温柔抚过我发顶的手，此刻无力地蜷缩着，只觉得心如刀绞。
　　施针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当楚月澄拔出最后一根金针时，皇后娘娘仿佛虚脱般瘫软下去，气息微弱，但额头的热度，似乎真的退下去了一些。
　　“暂时……稳住了。”楚月澄也松了口气，抹去额头的汗，“但今夜至关重要，需有人时刻守在榻前，观察娘娘情况，按时喂药。”
　　“本宫留下。”容嫔毫不犹豫地说道。
　　“嫔妾也留下！”我和林司乐几乎同时开口。
　　容嫔看了我们一眼，点了点头：“好。”她又对楚月澄道，“月澄，你也辛苦，就在偏殿歇下，若有变故，立刻来报。”
　　楚月澄应下，又开了新的药方，叮嘱了喂药的时辰和注意事项，方才退下。
　　夜色渐深，未央宫内灯火通明。薛贵妃在外间坐了一会儿，见我们几人态度坚决，又见皇后情况暂时稳定，便以不打扰皇后静养为由，带着人离开了。她临走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我心中莫名不安。
　　内殿里只剩下我们四人，以及昏迷不醒的皇后娘娘。宫人们都被遣到外间候着，容嫔亲自拧了冷帕子，为皇后擦拭额头和脖颈。林司乐坐在窗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我则按照楚月澄的吩咐，小心地看着更漏，准备着待会儿要喂的药。
　　寂静中，只能听到皇后娘娘微弱而不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她这一生……太苦了。”容嫔忽然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像是在对我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嫁入皇家，看似尊荣无限，实则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失了三个孩儿，冷了夫君的心，还要强撑着这副病体，应对这吃人的后宫……”
　　林司乐幽幽叹了口气，眼中泪光闪烁：“我第一次见娘娘，是在一次宫宴上。她坐在皇上身边，笑得那样温婉，可我却觉得，她那笑容底下，藏着说不出的哀伤。后来……后来才知道……”
　　“我们都以为她撑不住了，尤其是在小长安去后。”容嫔继续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皇后苍白的脸，“可她偏偏撑下来了。她说，她若倒了，这后宫不知还有多少无辜要遭殃，她得替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孩子，看着点……”
　　我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原来，支撑她活下来的，不是对帝王的爱，也不是对权势的恋栈，而是这份深埋于心底的、对逝去骨肉的愧悔与责任，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
　　“薛凝霜今日来得倒快。”林司乐忽然轻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疑虑。
　　容嫔冷笑一声，眼中寒光一闪：“她自然是盼着娘娘不好。娘娘若真有万一，她这‘副后’便能名正言顺地更进一步。更何况……娘娘若去了，许多旧事，便真的死无对证了。”
　　我心下一凛，想起容嫔曾说过的，关于那几个孩子夭折的隐秘。薛贵妃……她是在害怕吗？
　　后半夜，皇后娘娘的体温又开始反复，时而发冷，时而燥热，偶尔会陷入短暂的谵妄，含糊地喊着“长安”、“孩子”，或是无助地呢喃“疼”。每一次动静都让我们心惊胆战，围在榻前，一遍遍用温水为她擦拭，柔声安抚。
　　在一次剧烈的咳嗽后，她猛地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她喃喃道：“修明……你好狠的心……”
　　修明，是皇上的名讳。
　　我们三人皆是一震，面面相觑，却无人敢接话。帝后之间的恩怨情仇，早已不是我们能够置喙的。
　　天快亮时，皇后娘娘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稳下来，陷入了沉睡。楚月澄又来诊了一次脉，面色稍霁：“热度退了大半，脉象虽仍虚弱，但已无屋漏之象，最危险的关头……算是熬过去了。”
　　我们几人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打了一场极其艰难的仗，浑身虚脱。
　　容嫔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对我和林司乐道：“天亮了，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我在这里守着。”
　　我摇了摇头：“嫔妾不累。”
　　林司乐也道：“奴婢也无妨。”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尖细的通传：“皇上驾到——”
　　我们连忙起身跪迎。
　　皇上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常服，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虑。他径直走到榻边，低头看着皇后娘娘沉睡的容颜，眉头紧锁。
　　“皇后情况如何？”他沉声问道，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楚月澄身上。
　　楚月澄将病情和昨夜施针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回禀了。
　　皇上听完，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吧，朕在这里陪陪皇后。”
　　我们依言退到外间。隔着珠帘，能看到皇上在榻边坐了下来，伸出手，似乎想碰触皇后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凝视着皇后，背影在晨曦微光中，竟显得有几分孤寂。
　　容嫔看着里面的情形，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低不可闻地道：“现在才来……又有什么用？”
　　我心中亦是五味杂陈。帝后之间，隔着逝去的孩儿，隔着猜忌与冷漠，隔着这冰冷的宫墙，早已是千沟万壑。此刻这看似温情的陪伴，又能弥补得了什么？
　　回到永和宫时，已是日上三竿。我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皇后娘娘病榻上那苍白脆弱的面容，她谵妄时无助的呓语，皇上那复杂难辨的眼神，以及薛贵妃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如同走马灯般在我脑海中旋转。
　　经此一夜，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这深宫的无情与残酷。皇后的病，不仅仅是一场风寒，更是这数十年深宫生涯积攒下的沉疴宿疾，是心伤与身病的交织。
　　而我们的前路，似乎也随着皇后的病重，变得更加迷雾重重，危机四伏。凤仪沉疴，这宫里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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