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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来客
清晨的宁静被一阵沉重而规律的“咚咚”声打破,不是劈柴,是敲门。
林溪刚把泡了一夜的黄豆从盆里捞出,豆粒吸饱了水,颗颗圆润饱满。她擦了擦手,走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阿磐,他那铁塔般的身影几乎将晨光完全挡住,肩上扛着一个用粗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的、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物事。
“薛铁匠?”林溪有些讶异,这才刚天亮。
阿磐没说话,侧身将肩上那物事卸下,“咚”地一声放在门口地上,震起些微尘土。林溪这才看清,那是一盘小巧的青石磨,直径不过一尺有余,上下两扇,打磨得虽不算十分精细,但石质坚实,磨盘边缘和把手处已被摩挲得颇为光滑,显然是件有些年头的旧物,但保存完好。
“这个,”阿磐指了指石磨,又指了指林溪身后隐约可见的厨房方向,“磨豆子,好用。”他言简意赅,依旧是那副硬邦邦的口气,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期待,仿佛送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等着看对方惊喜的反应。
林溪确实又惊又喜。她正发愁这些黄豆除了炒和煮,还能如何变化。若有石磨,便能磨浆,豆浆、豆花、甚至豆腐……许多想法瞬间涌入脑海。“这……这太贵重了,铁匠。”这石磨虽旧,但在边关小镇,绝对是件实用的家当。
“铺子里堆着占地方。”阿磐摆摆手,目光又忍不住往院里飘,“昨日那炒豆……香。这个,能磨得更细。”他顿了顿,补充道,“磨细了,或许能做更……好吃的。”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有些含糊,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林溪忍不住笑了:“铁匠放心,有了它,定能做出更香的东西来。今日我便试试,铁匠晚些时候若有空,再来尝尝?”
阿磐的胡须似乎翘了翘,重重点头:“好。”他不再多留,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转身迈着大步走了,背影都透着轻快。
林溪和听到动静出来的卫铮一起,费力地将石磨搬进后院,在井台旁寻了个平整地方安置好。卫铮检查了一下磨盘和木轴,道:“轴有些松,需上点油,再紧一紧。”他转身去柴房找工具和昨日剩下的牛油。
有了石磨,林溪心中雀跃。她将泡好的黄豆再次清洗,卫铮也很快将石磨调试妥当。两人配合,林溪舀豆添水,卫铮沉稳地推动磨盘。乳白色的生豆浆沿着磨槽汩汩流出,汇入下方接着的木桶里,散发出清新的豆腥气,但这气息在劳作中却显得生机勃勃。
所有豆子磨完,得了小半桶浓白的浆汁。林溪用一块干净的细麻布过滤掉豆渣,滤出的豆浆更加细腻。豆渣她也没浪费,用一点盐和葱花拌了,捏成小团,准备稍后煎成豆渣饼。
过滤好的豆浆倒入大锅,灶下添柴,慢慢煮沸。随着温度升高,豆浆的腥气逐渐被一种醇厚的豆香取代,热气蒸腾,那香气温暖而踏实,弥漫了整个后院,甚至飘过墙头。
卫铮站在灶旁,看着锅中乳白色的浆液翻滚,鼻翼微动,冷硬的侧脸在蒸汽中显得有些模糊。“很久没闻到这个味道了。”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军中……也有豆浆?”林溪一边撇去浮沫,一边问。
“偶尔。粮草充足时,后勤会磨一些,大锅煮了,每人分一碗,暖身。”卫铮的目光有些悠远,“冬天喝上一碗热的,能顶半天寒气。”他没再说下去,但那短暂流露的神色,似乎并非全是痛苦的回忆。
豆浆煮开,林溪撒入一点点盐,盛出两大碗。乳白的浆液,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豆皮”,香气扑鼻。她递给卫铮一碗,自己捧着一碗,靠在温暖的灶台边,小口啜饮。
热烫的豆浆滑入喉咙,醇厚的豆香瞬间充盈口腔,顺着食道一路暖到胃里,驱散了清晨最后的寒意。质朴,却充满力量。
“若是能有石膏或卤水,便能点成豆花,甚至豆腐。”林溪有些遗憾地说,“那才是真正的美味。或是有糖,甜豆浆也好喝。”她想起那罐所剩无几的蜂蜜,终究没舍得用在这里。
卫铮几口喝完自己那碗,将碗洗净放好,道:“镇上杂货铺或许有石膏,下次去看看。至于糖……”他顿了顿,“或许有别的东西可替代。”
两人正说着,前厅方向忽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带着奇异腔调的招呼:“主人家在吗?好香的豆子味道!可是在煮什么好东西?”
这声音洪亮爽朗,与阿磐的粗哑、陈秀才的文弱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异域的口音和旅途的风尘感。
林溪与卫铮对视一眼。卫铮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瞬间恢复了惯常的警惕神色,示意林溪稍等,自己先一步走向前厅。
林溪擦了擦手,跟在后面。
推开通往前厅的门,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堂中,好奇地四处打量。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深目高鼻,肤色是常年奔波形成的黝黑,脸上蓄着精心修剪过的卷曲短髯。他头戴一顶色彩鲜艳的绣花小帽,身穿一件半旧却质地厚实的胡锦长袍,腰束革带,脚蹬皮靴,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复杂气息——混合着皮革、尘土、牲口,以及……各种香料的味道。
是个胡商。
那胡商见到卫铮出来,眼中掠过一丝审慎,但笑容未减,拱手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用带着腔调的官话说道:“这位郎君,打扰了。鄙人阿史那,自西域来,途经宝地,被这奇妙的豆香吸引,冒昧进来讨碗水喝,顺便……问问这香气的来历。”他的目光越过卫铮,落在后面的林溪身上,笑容更加热情了些,“这位便是掌柜娘子?果然好巧的手,能化寻常豆子为异香!”
卫铮没有让开,只是平静地问:“客商从何而来,往何而去?”
阿史那似乎对这份警惕毫不意外,笑道:“自疏勒来,贩些香料皮毛,往东都洛阳去。路过贵镇,补给些食水。郎君放心,鄙人规规矩矩做生意,这是路引和市劵。”说着,他从怀中掏出盖有官府印信的文书,递给卫铮。
卫铮仔细查验,确认无误,这才侧身让开,但依旧站在一个便于应对的位置。
林溪上前一步,微笑道:“原来是阿史那掌柜。香气不过是煮了些豆浆,粗陋之物,让掌柜见笑了。若不嫌弃,请坐下喝一碗热豆浆暖暖身子?”
“豆浆?”阿史那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可是用石磨磨出的豆汁?我在焉耆尝过,确是美味!没想到在这边镇也能遇到!那就叨扰掌柜娘子了!”
林溪去后院盛了一碗热豆浆出来。阿史那接过,也不怕烫,吹了吹便喝了一大口,随即眯起眼睛,露出极为享受的表情:“醇厚!香浓!虽无糖无蜜,却尽得豆之本味!好!”他赞不绝口,几口便将一碗豆浆喝尽,意犹未尽。
“掌柜娘子这手艺,开在这小镇客栈,可惜了。”阿史那放下碗,从随身的褡裢里摸索着,“鄙人行走四方,最爱各地美食。今日有幸,不能白喝。我这里有些小玩意儿,或许掌柜娘子用得上。”
他掏出几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一一打开。顿时,一股更加复杂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豆浆的醇厚。
一包是暗红色的粉末,辛辣刺鼻。“这是西域来的‘秦椒’粉,比中土的花椒更烈,去腥提味,炖肉最佳。”阿史那介绍道。
一包是灰绿色的、手指长的干枯草茎,散发着类似松木的清香。“这是‘迷迭’,烤炙肉食时放一点,风味独特。”
还有一小包黄褐色的、类似树根的东西,气味辛香浓烈。“这个叫‘阿魏’,味道冲,但能提鲜,一点即可,不可多用。”
最后,是一个小皮囊,解开系绳,里面是深绿色的、细腻的粉末,香气清新。“这是‘胡荽’籽磨的粉,撒在汤羹或肉上,别有风味。”
这些香料,林溪大多只听过名字,从未见过实物。在边关,盐和寻常花椒已是难得,这些来自遥远西域的香料,其价值可想而知。
“这太贵重了,一碗豆浆不值这些。”林溪连忙推辞。
“诶,值得,值得!”阿史那摆手,笑容爽朗,“美食遇知音,香料赠巧手,岂不是美事?这些在我家乡不算稀罕,带得也多。掌柜娘子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阿史那了。况且,”他眨眨眼,“鄙人还想在贵店叨扰一两日,尝尝掌柜娘子用这些香料能做出何等美味呢!房钱饭钱,照付!”
话说到这份上,林溪也不好再推却。她看得出,这胡商是个真正热爱美食、性情洒脱之人。“那便多谢阿史那掌柜了。客房简陋,还请勿怪。”
“有瓦遮头,有热饭食,便是天堂!”阿史那哈哈大笑,自己拎起行李,“客房在楼上?鄙人自己上去便好,掌柜娘子自忙。”
他上楼安置,堂内恢复了安静,但那几种奇异香料的气息却已悄然融入客栈的空气里,与豆浆的余香交织,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动的味道。
卫铮走到桌边,看了看那几包香料,又看了看林溪:“此人言行看似磊落,但不可不防。他的商队或许就在镇外。”
林溪点头:“我明白。但他送的这些香料……或许真是个转机。”她捻起一点“秦椒”粉,辛辣之气直冲鼻端,“正发愁客栈没有拿得出手的、能留住过路客商的招牌菜。寻常粥饭哪里都能吃,但若有些别处没有的风味……”
她看着那些香料,眼中燃起一抹光亮。或许,可以用这些香料,试着改良那道最简单的风干肉炖野菌?或者,用那“胡荽”粉,点缀即将煎好的豆渣饼?
后院,石磨静静地立在井台边。锅里的豆浆还温着。
前厅,异域的香料气息缓缓扩散。
楼上,传来胡商阿史那哼唱的、旋律古怪却轻快的小调。
客栈的早晨,因为一盘石磨、一桶豆浆、一位远客和几包异香,忽然变得不同起来。
卫铮看着林溪眼中那簇小小的、专注而充满生机的火苗,又嗅了嗅空气中陌生的辛辣与清香,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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