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读诗会在苏默心里掀起的海啸还未平息，那些翻涌的情绪刚在初雪的笔记本里找到暂时的栖身之所，一场猝不及防的公开告白，就像块巨石砸进湖心，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犹疑。
　　周五傍晚的夕阳格外慷慨，把主教学楼的红砖墙染成暖金色，连林荫道上的梧桐枝桠都镀着层柔光。刚结束一周课程的学生们三三两两散开，有人勾着肩往校外的录像厅走，讨论着今晚要放的《泰坦尼克号》；有人捧着刚从图书馆借的书，脚步匆匆往宿舍赶，要趁着周末把落下的笔记补完。空气里飘着食堂飘来的饭菜香，混着女生身上廉价的雪花膏味道，是独属于90年代校园的松弛气息。
　　苏默抱着三本厚厚的《唐诗宋词选注》，刚从图书馆出来。指尖还沾着旧书页的纸尘，心里还琢磨着李商隐“锦瑟无端五十弦”的用典，脚步习惯性地放轻，沿着林荫道往收发室走——今晚轮到他值班，要提前去和李老师交接钥匙。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的玉兰树旁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哄闹。口哨声、起哄声、女生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像锅刚烧开的沸水。苏默下意识地想绕开——他向来怕这种热闹，总觉得人群的喧嚣会把他单薄的存在感彻底淹没。可当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瞥见圆圈中心那抹熟悉的米白色身影时，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怀里的书差点滑落在地。
　　林晚晴站在人群中央，穿件米白色的灯芯绒外套，头发松松地挽着，露出纤细的脖颈。她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意，可眉头微微蹙着，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扰，像株被风吹得有些发颤的玉兰。而站在她对面的，是物理系的赵峰。
　　赵峰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一米八五的个子，穿件时下最流行的黑色皮夹克，头发梳得油亮，抹了发胶，连风都吹不动。他手里捧着一大束红玫瑰，包装纸是亮闪闪的塑料膜，在夕阳下红得刺眼——这个季节的玫瑰格外金贵，据说要花掉半个月的生活费，是校园里最张扬的示爱道具。他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身边还站着几个篮球队的兄弟，举着写着“林晚晴，做我女朋友”的硬纸板，纸板边缘还粘着皱巴巴的彩纸。
　　“林晚晴！”赵峰的声音洪亮，带着刻意放大的热情，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去年运动会看你当播音员，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这束花代表我的心意，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他说着，把玫瑰往前递了递，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笑容，仿佛笃定她不会拒绝。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答应他！”“峰哥好样的！”“郎才女貌啊！”起哄声此起彼伏，几个女生羡慕地看着那束玫瑰，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苏默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感觉心脏像被只冰冷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疼。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卡其布裤子上还沾着图书馆地板的灰尘，怀里的旧书沉甸甸的，和赵峰手里鲜艳的玫瑰形成刺眼的对比。
　　他和赵峰，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赵峰可以站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最张扬的方式宣告爱意，身后有兄弟助威，手里有昂贵的玫瑰，连告白都像场精心编排的表演；而他呢？只能躲在角落，把所有的喜欢藏在笔记本里，连和她对视都要鼓足勇气，甚至觉得偷偷念她的名字，都是种僭越。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喉咙发紧，连指尖都开始发凉。
　　就在他几乎要转身逃离这场让他窒息的热闹时，林晚晴开口了。她没有像众人期待的那样羞涩低头，也没有因为赵峰的热情而慌乱，只是轻轻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一个礼貌却坚定的距离，刚好避开那束递到眼前的玫瑰。
　　“赵峰同学，谢谢你的心意，也谢谢你的花。”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像秋日里的湖水，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喧嚣。赵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林晚晴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举着手机拍照的人群——90年代末的手机还很稀罕，只有家境好的学生才买得起，此刻那些闪烁的屏幕，像一双双窥探的眼睛。
　　“很抱歉，我想我们并不合适。”她的语气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而且，我不太喜欢这种公开的方式。对我来说，感情应该是内敛而真诚的，不是站在人前的表演，也不是靠玫瑰和起哄就能证明的。”
　　话音刚落，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举着纸板的篮球队员都尴尬地低下了头。赵峰的脸涨得通红，手里的玫瑰像块滚烫的石头，递也不是，收也不是。林晚晴对着他微微鞠了一躬，又朝着周围的人群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分开自动让开的人墙，径直走进了女生宿舍楼。她的背影挺得笔直，米白色的外套在夕阳下划出一道干净的弧线，没有一丝留恋。
　　起哄声变成了窃窃私语，有人惋惜，有人嘲笑赵峰自讨没趣，人群像潮水般渐渐散去。赵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把玫瑰狠狠摔在地上，骂了句脏话，转身走了。那束鲜艳的玫瑰散落在地上，被路过的人不小心踩了几脚，红得像一滩破碎的梦。
　　苏默还站在阴影里，怀里的书硌得胸口发疼，却浑然不觉。夕阳已经沉到了教学楼后面，暮色像潮水般涌上来，带着初冬的寒意。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冷，林晚晴刚才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里所有的迷雾。
　　“内敛而真诚的。”“不是站在人前的表演。”这些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鼓点，敲在他的心上。他突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的胆怯和犹豫，或许并不是缺点。赵峰拥有的那些——张扬的性格，昂贵的玫瑰，众人的起哄，从来都不是林晚晴想要的。她要的，是藏在细节里的用心，是不掺杂质的真诚，是文字里那些无法言说的细腻。
　　而这些，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他没有赵峰的家境，没有他的身高和样貌，没有站在人前告白的勇气，可他有一双能捕捉她所有美好的眼睛——他记得她读诗时睫毛的颤动，记得她教孩子写字时温柔的语调，记得她在初雪里仰脸承雪的笑容；他有一支能写出真心的笔，那些藏在笔记本里的诗句，那些写了又撕的草稿，每一个字都浸着他最纯粹的喜欢。
　　匿名情书的念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这不是怯懦的逃避，而是最符合她期许的方式——不用站在人前承受目光，不用逼她做出尴尬的回应，只用文字，把他所有的喜欢和观察，悄悄递到她手里。这是属于他的，内敛而真诚的告白。
　　暮色越来越浓，玉兰树的影子拉得很长。苏默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胸腔里的憋闷和自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他抱紧怀里的书，转身，没有再看地上那束破碎的玫瑰，也没有去收发室值班——他让同学帮忙带话给李老师，今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轻快。教学楼的自习室还亮着灯，里面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复习，桌上摆着方格信纸和蓝黑钢笔。他知道，今晚他不会再犹豫，也不会再撕毁草稿，他要把那些藏在心底的话，那些关于初雪、关于广播、关于图书馆的心事，一字一句地写下来，装进那个印着梅花纹的信封里。
　　路过校门外的杂货铺时，他停下脚步，买了一张最新的邮票——上面印着长城的图案，八分钱一张，是寄市内信件的资费。然后他走进教学楼，推开了最里面那间空教室的门。窗外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洒在课桌上，照亮了摊开的信纸。
　　苏默坐在桌前，拧开那支新买的英雄牌钢笔，笔尖落在信纸上，没有丝毫犹豫。墨水在纸上洇开，像他终于找到出口的心事，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笔一划地，写向那个他藏了很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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