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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芯的规劝像一剂强效而苦涩的强心针,精准地注入林月如近乎麻痹的神经末梢。好友离去后,那句“彻底了断,对谁都好”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文,反复在空旷的公寓里回响。她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溺于这种混沌不清的状态,必须做点什么,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切割。
她强迫自己走进厨房,加热了唐芯留下的那盘肉酱意面。番茄的酸味和罗勒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本该勾起食欲,可当她将食物送入口中时,却感觉味同嚼蜡。每一口都像是机械的吞咽,只是为了给这具疲惫的躯壳补充最基本的能量。她甚至给自己煮了一杯浓烈的黑咖啡,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咖啡因的确略微驱散了笼罩在头脑上的那层昏沉迷雾,但潜藏在灵魂更深处的、那种被掏空般的疲惫与惶惑,却远非一杯咖啡所能缓解。
当公寓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时,林月如知道,不能再等了。她必须依循着好友的建议,开始着手“清理”。这不仅仅是为了回应唐芯的关心,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一个试图将脱轨的生活扳回正轨的仪式。
她走到卧室,费力地从衣柜顶层拖出那个尘封已久的硬纸箱。箱子上已经落了一层薄灰,手指划过,留下清晰的痕迹。打开箱盖,一股混合着旧纸张、淡淡皮革以及时光停滞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拉回到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岁月。
里面躺着的是与周屿安有关的、几乎全部的实体记忆。厚厚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火车票根,上面打印的日期和班次记录着他们曾经频繁往返于两座城市的热情,那些字迹在时光的侵蚀下已经有些褪色模糊;几张同样褪色的电影票,边缘卷曲,依稀还能辨认出《爱在黎明破晓前》的片名,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看的电影;他送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价格不菲的奢侈品钱包,小羊皮材质依旧柔软,但光泽已不如当年,里面甚至可能还残留着一张早已过期的商场积分卡;还有几本他极力推荐她看、并在扉页留下赠言的书,比如那本《百年孤独》,他苍劲有力的字写着:“致月如,愿我们看懂孤独,却不必承受。”
每一样物品,都像一把造型独特的小钥匙,精准地插入对应的锁孔,轻易开启了记忆的闸门。那些甜蜜的、争吵的、充满对未来无限憧憬又最终走向无奈与疲惫的画面,伴随着这股陈旧的气味,汹涌而至,几乎要将她淹没。心口传来熟悉的、如同被钝器击打般的闷痛,一阵紧过一阵。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拿起那沓车票和电影票,冰冷的纸片触感熟悉得令人心酸。她没有细看,只是用力扯断橡皮筋,然后将它们一分为二,再分为四……直到变成一堆无法辨认的碎片。撕扯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暴力,纸屑纷飞,像是祭奠过往的纸钱。她将所有的碎片拢在一起,毫不犹豫地扔进了角落的垃圾桶,仿佛丢弃一袋令人作呕的垃圾。
轮到那个钱包时,她的动作停顿了。指尖抚过细腻的羊皮纹理,那个曾经让她雀跃不已的礼物,如今只剩下沉重的负担。丢弃吗?似乎太过浪费,这不符合她一贯的消费观念。留下?又显得暧昧不清。最终,她还是将它放回了纸箱角落——并非出于留恋,她对自己说,只是觉得应该物尽其用,或许可以找个机会匿名捐给慈善商店。
那些书,她一本本拿出来,用干净的软布仔细擦去封皮和书脊上的灰尘。知识是无辜的,马尔克斯和村上春树的故事依然有价值,她决定留下它们,放在书架上,与其它书籍并列,试图抹去它们身上专属的赠予印记。
当纸箱里只剩下那个孤零零的钱包时,林月如已是满头虚汗,后背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凉意。她像是刚刚打完一场耗尽全力的硬仗,浑身虚脱,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她环顾四周,房间的布置依旧,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心理上,她仿佛完成了一场至关重要的、小小的割舍仪式,将一部分沉重而腐朽的过去,正式埋藏。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试图将胸口的滞闷一并呼出。最后,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沉重地落在了自己左手腕的银镯上。
这枚缠枝莲纹银镯,青金石幽冷如眸,才是眼下最迫切需要“清理”,却也最让她感到无从下手、甚至隐隐恐惧的物件。它是活生生的、无法丢弃的“过去”,以一种霸道而诡异的方式,牢牢锁在她的现在。
她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更冷静。然后,她翻找出那瓶用来拌沙拉的初榨橄榄油,金色的液体在玻璃瓶中微微晃动。她将透明的、带着植物清香的油脂细细涂抹在腕骨突出处和镯子光滑的内侧。冰凉的油脂与银质本身的冰凉混在一起,触感滑腻而怪异。她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进行一场角力,右手紧紧抓住镯身,用力向外拉扯、旋转。
剧烈的摩擦感立刻传来,皮肤被毫不留情地蹂躏,迅速泛红、发热,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甚至因为用力过猛,镯子边缘刮过,留下了几道细微的、渗出血丝的红痕。然而,那枚镯子依旧顽固地卡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它不是戴在手腕上,而是从她的腕骨之中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它冰冷的触感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一切徒劳的、试图摆脱它的努力。
挫败感如同冰水混合物,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熄灭了刚才清理旧物时勉强积攒起来的那点微弱的决心和力量。唐芯之前所说的“肌肉紧张”或“骨骼结构问题”,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这镯子的“固执”,早已超出了物理的范畴,透着一种非自然的、令人心底发毛的诡异。
她无力地靠在冰冷的流理台边,微微喘息着,额头顶着光滑的台面。腕间传来的油腻感和火辣辣的疼痛,无比清晰地提醒着她此刻处境的荒诞与无奈。难道真的只能采取最极端的方式——去金铺,找师傅用专业的工具强行锯开?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让她心底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强烈的抗拒和不安,仿佛那样做,不仅仅是对一件首饰的破坏,更是对某种冥冥之中存在的、古老而神秘的契约的粗暴亵渎,会引来不可预知的后果。
就在她被这种无力感和诡异感紧紧包裹,思绪纷乱如麻的时候,被她随意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发出持续而沉闷的“嗡嗡”震动声。不是唐芯习惯的、带着催促意味的连环呼叫,也不是工作客户发来的微信消息提示音。那亮起的屏幕上,清晰地跳动着一个名字。一个她以为早已从通讯录里彻底沉寂,归于尘土,却在前几天那场猝不及防的街角重逢和居酒屋尴尬后,被重新激活、再次浮现在她生活表面的名字——周屿安。
林月如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向下一坠,又瞬间反弹,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血液似乎“轰”的一下全部冲上了头顶,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黑影。扶着流理台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怎么会打电话来?在经历了前天街角那短暂却心惊肉跳的对视,昨天居酒屋里她近乎失态的避而不及之后?在唐芯刚刚声色俱厉地告诫她必须彻底了断、划清界限之后?在他已经是苏晴的丈夫、这个铁一般的事实毫无改变之后?
震动声持续着,在寂静得只剩下她粗重呼吸声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突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忽视的执拗,一遍遍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理智在尖叫,告诉她应该立刻置之不理。就像刚才干脆利落地撕碎那些车票电影票一样,她也应该毫不犹豫地掐断这通来自过去的、不合时宜的联系。这是最理智、最正确、也是对所有人都最好的做法。手指甚至已经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指向那红色的拒接图标。
可是,她的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了厨房冰凉的瓷砖地上,动弹不得。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几个碎片般的画面:他昨天在居酒屋灯光下,那双凝视着她、盛满了担忧与某种她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的眼睛;他独自坐在角落时,那显得格外孤寂落寞的背影;还有……还有那个光怪陆离的梦中,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看不清面容却同样眼神痛苦悲怆的“他”,以及那句如同诅咒般萦绕不去的“缘分已尽”……
鬼使神差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动的,大脑仿佛失去了对身体的指挥权。等她猛地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客厅的茶几前,手机正握在她微微颤抖的、沾着些许橄榄油渍的手里。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汗湿的掌心,屏幕上周屿安的名字依旧在固执地跳动,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她几乎要拿不住。
接,还是不接?理智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被连日来的梦境、诡异的手镯以及现实冲击共同催生出的、近乎病态的冲动,在她内心展开了激烈的、无声的拉锯战。
如果接听了,会听到什么?一句久别重逢后客套而疏离的问候?“最近好吗?”——多么虚伪而残忍的开场白。一次迟来的、关于当年分手或昨日重逢的正式道歉?这还有意义吗?还是……别的,一些会让她本就混乱的心绪更加泥足深陷、无法自拔的东西?一些与梦境、与手镯那诡异感应相关的、她迫切想要探寻却又害怕面对的“真相”?
如果不接,是不是就真的如唐芯所说,朝着“彻底了断”迈出了最坚实的一步?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在平行世界里安好?可心底那丝被理智压抑的不甘与巨大疑惑,那被这取不下的手镯和逼真梦境反复撩拨起来的、对某种冥冥中存在的“关联”与“答案”的病态渴望,又该如何平息?这通电话,会不会是打开某个秘密盒子的唯一钥匙?
就在她内心天人交战、僵立原地时,电话因为长时间无人接听,自动挂断了。屏幕瞬间暗了下去,周围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她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林月如死死盯着那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仿佛能将它盯出一个洞来。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里沁出的冷汗几乎让她滑脱手机。
然而,这寂静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钟。仿佛是被她长时间的沉默所催促,又像是打电话的人下定了某种不容更改的决心——屏幕再次骤然亮起,那“嗡嗡”的震动声重新响起,带着比上一次更加急促、更加执拗的节奏,打破了房间内短暂的平静。
周屿安。他再一次打了过来。这种不依不饶、连续两次的拨打,完全超出了他平日留给她的那种沉稳克制、极有分寸感的性格印象。是有什么非要现在、立刻、马上对她说不可的、至关重要的事情吗?是工作上的急事?还是……与苏晴有关?或者,与她自己那无法言说的诡异经历有关?
各种猜测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这一次,林月如几乎没有再给自己犹豫和权衡的时间。那股被压抑的、想要探寻“真相”的冲动,混合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瞬间压倒了理智的警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震颤,仿佛即将奔赴某个吉凶未卜的战场。微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指尖,终于划开了那个绿色的接听键。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动作有些僵硬地将手机贴到耳边,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在这一刻高度集中,试图从电话那头的细微声响中,捕捉到任何可能的信息。电话那头,先是一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通过电流清晰地传过来,显示着对方同样不平静的心绪。
然后,周屿安那低沉而沙哑、仿佛被什么东西磨损过的嗓音,穿透了遥远的距离,清晰地撞入她的鼓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着的紧张:
“月如……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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