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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下)
下台之后,裴季夏被堵在人群里,喝了一轮酒。好不容易挤出来,又被一个挺清秀的向导拦住,说什么也要跟他喝一杯。
红酒喝完了,裴季夏独自进了楼梯间。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太好,也实在不想再进行任何社交,但还是躲着人,在每个楼层转了一下。
到了五楼往上,走廊里才没什么人了。39楼有个半露天的花园平台,因为卡在楼层中间,热闹比不上低层,视野比不上顶楼露台,所以少有人来。裴季夏就在看见漫天星空的同时,终于看见闻雪和他的小兔。
闻雪背对着他,站在靠近围栏的位置。夜风把他的短款外套吹得蓬起来,叫他的背影看上去既安静又张扬。
裴季夏本来只是想看一眼他,没打算过去打招呼。但是糖霜看到了他,小兔从闻雪头上蹦到肩膀上,再跳到地上,脚底一滑,差点滑到平台的边缘。
裴季夏吓得当场把苍鹰放出来了,猛禽呼啸而去,一把抓起小兔的后颈肉。
闻雪完全没听见裴季夏的脚步声。他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兔子被捕食者拎在爪子上,茫然地扑腾腿。他带着一脸更茫然的表情看见裴季夏一只手摁着自己肩膀,跟鹰抓兔子的姿态一模一样。
他手忙脚乱地背过身,把刚摘掉的助听器塞回耳朵里。这东西戴上时是值得信赖的好工具,但拿出来就像一道永远不愈合的伤疤,丑陋得要命。到现在他也没法坦然地在别人面前摘戴。
裴季夏以为自己吓到他了,安抚道:“是我。”
闻雪背着他,不愿意转过来。
因为会联想到妈妈,裴季夏见不得任何人离露台边缘太近。他想让闻雪离护栏远一点,只好收紧臂弯,把人慢慢地拉近,再略微俯下身,重复道:“是我。”
他们在面朝星空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次没用外套垫着,但他们还是坐得很近,像闻雪胸前并排别着的医协徽章跟天使小奖章。
裴季夏总觉得闻雪的脸和小天使有点像,脸颊有一点点圆,眼睛也圆。他装作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看,闻雪里边穿的一件修身的黑色打底衫,配了根素银的细项链,耳边若隐若现的金属光泽一晃而过。
裴季夏自己穿的军装,非常普通,让他觉得自己跟闻雪坐在一起太不相配。
据裴氏社交手册记录,没人不喜欢听八卦。所以裴季夏给闻雪讲了自己积攒多年的独家八卦——闻雨跟李听荷的爱情小故事。
他认真叙述了李听荷苦追闻雨的情景,并总结道:“雨哥在圣所真的很受欢迎。”
“不愧是哥哥。”闻雪很骄傲,“李听荷要是不够好,就让哥哥把他甩了。”
李听荷是李行节的儿子,李行节是第七军的司令。闻雪在第七军的地盘上,就这样自然地发表了如上言论。
压根不在意李听荷的死活,只关心李听荷对他哥够不够好。
裴季夏由衷感叹:“你跟雨哥关系真好。”
其实半小时前刚吵过架。闻雪微微笑:“亲哥啊,当然好了。”
裴季夏满意地看他笑,但过了一会儿,就联想到闻雪只剩这一个亲哥了。
他非常生硬地换了话题,讲自己遇到羊角辫小女孩的事。得知自己的患者恢复健康,闻雪果然很欣慰。裴季夏觉得他就是为帮助被病痛折磨的患者们,才当了医生,闻雪却说:“因为我只在医学上有点天赋吧。陆理事救了我一命,我跟着他,也能帮他做点事。”
中南会战,云川镇几乎成了一片焦土。陆自明把他从废墟里捡回来,带回了中央区。
裴季夏听说过这件事。裴致一曾经想收养闻家的两个孩子,他自己也问过能不能前去探望,但都被闻雨一口回绝了。虽然没亲眼见到,但那时候他就知道,闻雨的弟弟是捡回一条命。
他感觉心脏被拉扯着疼起来。当时不过十几岁的孩子,整整半年五感尽失,他不敢想闻雪当时有多煎熬多绝望。
裴季夏就说:“年末了,等回中央区,我也去看看陆理事……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闻雪脸上还挂着一点笑意:“我不是好好的吗。”
裴季夏不想看他笑。他想触碰他的冲动又疯狂生长出来,只好生生忍着。
“那你……想不想住到塔里来?”他试探着问,“医协的塔,我记得跟红十字大厦离得挺近。”
闻雪回道:“不用了吧,我想进塔里的话,早就去了。”
“塔里条件还是更好些,对你身体恢复……也有好处吧。”
裴季夏想说服他,忽然发觉自己正就一个医学问题,对一个医生指手画脚。他默默闭上了嘴。
闻雪感觉心猛地沉下去。他觉得裴季夏突然提这些,是发现自己离开助听器,就什么都听不清。出于自尊,自己百般遮掩,可对方还是看到了。
他低下头拒绝:“还是算了,塔里……感觉太不自由了,我自己住在外边,反而方便。”
这理由是编的,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塔里有太多耀眼夺目的人了。他受不了那样的环境,总让他幻想如果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会不会至少能救下父母;又时时刻刻让他认清自己只是个身体破烂,连枪都瞄不准的人。
裴季夏实在忍不住想牵他的手。他鼓足了勇气,几乎已经和闻雪小指的指尖相触。可闻雪这话让他蓦地想起了母亲,他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一下子冷静了。
夜色浸透了天空,远处有人在放烟花。中央区的空域中布满精密的悬浮装置,城市整晚灯火通明,裴季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星星和花火。眼前明暗交错,他忽然感觉烟火炸开的声音放大了数倍,竟像在耳边。
他恍惚了一瞬,而后感觉一股烧灼般的燥热蓦地升腾而起。
他痛恨的结合热不请自来了。
裴季夏第一反应把苍鹰叫回精神图景,然后迅速站起来,在脑海里画出一条去静音室最近的路。
闻雪用眼神追着他。他无法感知精神力,但从裴季夏的神态和反应,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不对。
“季夏哥,”闻雪喊他,“我去拿针剂给你,你等等我。”
裴季夏回应着,但脚下没停。他想让闻雪离自己远一点,因为他的精神屏障天生存在缺陷,没有向导能进入他的精神图景,甚至可能因他失控的精神力而受伤。
他是个无法被疏导的哨兵。
看到检测报告的那一刻,他作为军人的上限就被裴致一放弃了。S级、强攻击型、哨兵,在圣所和塔里能为一个人镶上金边;但加上“无法被疏导”的后缀,就让他又从神坛上跌下去。
这些都写在裴季夏加了密的医疗档案里,别人看不到,但医协的医师一定知道。可闻雪仍然跟上来,拉住他的手。裴季夏想抽出来,没控制好力度,闻雪太瘦了,几乎一下子被他甩出去。
裴季夏已经转身要走,又转回来,伸手扶他。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因为闻雪抓住了他的袖口。裴季夏不得不再做出一些动作让他松开。
这些动作伤透了闻雪的心。裴季夏整个人呈现一种拒绝的姿态,让闻雪觉得自己很没用。
他太讨厌做没用的人了。
糖霜发出不知所措的叫声,闻雪弯腰把它抱起来。
一转身的功夫,裴季夏已经消失了。
他慌不择路,穿过走廊时,又遇到了要跟他喝酒的那位向导。向导看见了他,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却被强劲的精神力扑了满脸。
S级哨兵的精神力太过有冲击性,向导条件反射地后退,精神体瞬间摆出警惕的姿势。
裴季夏顾不上对他道歉了。向导慌忙离开的时候,闻雪却又追上来。他用了全部的力气,竟然有一瞬间能扣紧裴季夏的手,把他压在墙壁上。
“季夏哥,你冷静点好吗。”闻雪几乎在求他,“看着我,我是医生,我可以帮你的。”
他们终于拉近到这样的距离,可裴季夏不敢看他春杏一般美丽的眼睛,和里面装着的那些情绪。
闻雪不愿意放手,但苍鹰陡然从精神图景中冲出来,逼得他松开手。
裴季夏陡然反应过来,再次轻轻把闻雪推开了。烟火炸开的声音、苍鹰翅膀扇起的气流、杂乱而恼人的心跳,通通在他耳边交叠着响。
裴季夏想,闻雪身体弱,受不了一个哨兵失控的结合热。他说他喜欢自由,不喜欢待在塔里。我不能像父亲对待母亲那样,要求他和我待在一起。
我不能伤害他。
裴季夏说:“抱歉,小雪。你回去吧。”
静音室就在眼前,他仓皇地逃进去,关上了门。
锁舌扣紧,天与地安静下来。
流星雨没有降临,童话故事的情节也没有发生。裴季夏从梦中醒了,不得不再次认清自己恐怖的缺陷。
不可能有解法,不可能有奇迹。
塔的外面在放烟花,其实是又在下雨。下得裴季夏浑身湿透,心跳都发冷。
他的精神图景里,一整座沉默的城市缓缓运转。人造的天幕没有阳光,也不会下雪。只有生锈的机械星星,像枯萎的蜘蛛空壳。
苍鹰徘徊着,冲不破天幕,也得不到同伴与慰藉。在傀儡般的城市中,永远无法自由地展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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