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往事

　　得月楼位于京郊西南的一片湖心岛上，楼前有一条青石板小道，绕过荷塘，才可上岛。湖水深处暗藏桩索，外人若未经通报闯入，极易落水。
　　顾靖安和刘心一前一后下了船，顾靖安随手把披风丢在湖边的石椅上，抬眼看了看四周，光洁的湖面微风阵阵，浮光碎碎。门前今日无人把手，因此二人也不用敲门，径直踏进了楼里。只有一个老仆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从木桶里捞出小鱼继续喂猫。顾靖安认得他，许老头，以前是刑部的暗探，后来据说是疯了，整日只跟猫说话。二人没打扰老许，径直走进一楼会客厅。
　　楼中人不多，但也不少。
　　靠北边窗下，一个人盘膝坐着，怀抱一个冷光铁禅杖，一旁的火盆边有人拢火喝酒，南边软垫上坐个蒙面女子，拨弄一把南国琵琶。
　　众人不理来客，也没有小二前来招呼，看来三皇子的门客大多是散人，散漫之人。
　　衙役刘心和这些“江湖能人”“市斤之徒”的交往颇多，多半是为了查案的方便罢了。
　　他测过脸来，小声地告诉顾靖安楼内各位人士的身份过往。“窗边喝酒的，就是毒医-林肃白”
　　顾靖安看过去，一个面白无须中年瘦小男子，这酷暑的时辰他却戴一副青色手套。
　　“他自称有皮肤病，常年带手套，其实是怕自己手上残留毒粉误伤人。他也是涂曼青的旧识，之前在南地贩药维生，不知道是杀了人还是惹了祸，来了阳城，这人说话带刺，很不喜欢人”
　　蒙面女子靠着窗，见二人进来既没有放下琵琶，也没有拨弦的打算。
　　“这是白晚歌，人称听风女，她是三皇子亲自从边塞带回的，说是“听风辨声”的奇人，光听一个人的脚步、呼吸、衣摆声，就能知道一个人的身份和意图。”
　　“那她恐怕要知道我们是的来意了”
　　抱禅杖的是一个灰袍铁面人，这个人顾靖安认得，剔骨僧黄安，据说杀人削肉剔骨，没人知道究竟他究竟杀过多少人，算是江湖闻风丧胆的一号人物，见人永远是一句口头禅““恶念一起，魂骨两难全”
　　“诸位，刑部刺查司前来调查一起命案，需要问询一些事情，还请凃曼青涂姑娘出来一下”
　　“刘大人。”林素白笑了一下，“你来查死人的事，那就坐远些，别一会儿你也咽气了。”
　　刘心没理他，顾靖安抱拳问候说道“林神医，劳请涂姑娘出来一趟吧”
　　“曼青不在”白晚歌开口说话，南国腔重，嗓音像掺着沙子的琴。
　　“刑部调查一个叫做何其的死，不知道诸位可有听闻这个人物？”顾靖安开门见山问道。
　　林素白笑出了声：“顾大人，这查案子，是有这么个查法的么？。”
　　白晚歌停下了手，一只指尖抬了抬：“三年前曼青和他一道进的京，后来分道扬镳了。”
　　“分道扬镳？听闻前阵子何其还曾来过两次得月楼，可是有旁人都看见的。”刘心说道
　　“有人买药，就有人送药，这不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么？”林素白冷笑一声。
　　顾靖安没动声色，转而问：“何其和涂曼青为何来阳城？”
　　“谋生。”白晚歌轻轻一笑，“也许是谋命。”
　　“谋命要留财，留财要问龙王爷”一个吴越口音从门口传来，众人抬头望去，从门外走来三号人物，一个是书生摸样的中年人，一个一身青衫青裙，头发散在双肩的妙龄女子，另一个，便是林晚昭。
　　“这是沉舟客--陆墨生，湖口跑船的，所以满口跑船的黑话。没人知道他干什么的，只知道他年年往返阳城和南境，每趟都带些黑漆漆的大木箱子，不晓得贩的什么东西，湖道生意特别厉害。”
　　“想必这位就是凃曼青涂姑娘了吧”
　　凃曼青垂手打了个作揖的手势，她是南国人氏，不甚明白中原礼仪，所以一些姿态略学怪异，异域的风情在她身上婉转流动，尤其是那一双清澈的眼眸，镶嵌两粒黝黑发亮的宝石。
　　“另一位，我未曾见过，应该是三皇子新召的江湖人士，不过看装束，倒也不是外地打扮”刘心并不认得林晚昭，顾靖安心知眼下各方暗流涌动，所以也不好说出在焚香楼的所见所闻，只是抱拳行礼。
　　“顾大人来得月楼，三皇子已有交代”
　　“是府尹大人提前送达的文书，还望诸位好汉能够协助顾大人和在下，多少提供一些何其的线索”刘心也跟着抱拳。
　　“何其是我同乡，前阵子来找我叙旧，此外就没有别的交集了，至于他为何丧命金胜坊，恐怕你们应该问问太子殿下吧？”凃曼青朝刘心回了个礼，然后便盯着顾靖安慢声说道。
　　“金胜坊是犯案场所，你们不去查，跑到我们得月楼，怕是想好要栽赃了？”林素白冷不丁插嘴道。
　　“该查的地方刺查司都会盘查，诸位无需替刑部担忧，此次前来，不过是例常事务罢了，还望诸位配合公差”
　　“顾大人不用听他乱讲话，还请小坐片刻，有什么想问的，得月楼，定当，知无不言”凃曼青再次行礼，言罢便领着林晚昭朝堂中靠窗的一张太公桌做了下来，等到刘心和顾靖安也坐下来的时候，从堂中楼梯的后方便闪出来一个精明打扮的小伙计，给几人斟上了茶水，送上了点心几盘。
　　刘心朝他努努嘴，小儿一下明白了，很快又端来了一壶好酒，拿来四个通透碧绿的细脚杯。
　　闻到壶中的酒气，顾靖安馋虫被钩出来了，不过他伸出右手，搭在酒杯之上，拦住了小二倒酒的动作。
　　“查案不可耽误，涂姑娘，请问何其平日与得月楼可有甚交集？”
　　“并无交集”涂曼青倒是饮了一口茶，回道。
　　“你们是同乡，他不来与你叙旧家常？”
　　“大人，我与何其早已无甚瓜葛，他是黄一行的人，我是三皇子的人，我们是没什么往来的”
　　“那他前几日找你来所为何事”
　　“他来告诉我，丹药很快就练好了，大人，你说我这无病无灾的身体，要他什么丹药？”涂曼青抬头看向顾靖安，她的双眼如翠珠，与中原女子全然不同。
　　“你不曾生病，他要给你送丹药？”
　　“没错，顾大人，他可能是想从我这里赚点什么，可我不过一个流落他乡的歌女，能有什么钱财给他不成？”说罢，涂曼青低下头去。
　　“他没有告诉你黄一行的事情？”
　　“他不屑告诉我，也不会告诉我”
　　“除了送药，你们可还有其他的交会？”
　　“交会是没有，交合倒是有，大人要不要听？”林素白冷不丁横来一嘴。
　　“闭嘴，你这个老巫医，不要玷污本姑娘的清白”凃曼青脸色羞红，低下头去，等她抬头，顾靖安还是盯着她，不免再次红了脸。
　　“顾大人不用听他胡言乱语”林晚昭替涂曼青说道。
　　“涂姑娘不要担忧，我们只是来询问一些零碎的线索，并不问不相关的东西”刘心怕她愠怒，连连赔礼，据说凃曼青早已被三皇子收入帐后，此刻也不敢得罪。
　　“顾大人现在也算是有心人了么？”林晚昭终于开口了，她的双眼依旧是闪着波光，得月楼众人纷纷朝她看了过来，只有白晚歌依旧在拨弄着琵琶。
　　“还请姑娘明示”顾靖安一脸不解的问道
　　“顾大人不是，刘捕快是，这还不明显么？你们刺查司是没有念过书还是没有脑子？”林肃白讥讽的笑道
　　听到这里，顾靖安明显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顾靖安这三个字没有‘心’，刘捕头叫做刘心，当然有‘心’，这是追查‘无心册’的时候从陆定一那里得到的文字线索，刺查司并未对外透露消息，顾晚昭居然知道这么的这么详细，看来得月楼在阳城颇多能力。
　　“姑娘，我们来查案的，当然是有心人，无心也不敢擅自来打扰诸位”刘心此刻还蒙在鼓里，只想从中缓解尴尬。
　　“两位官家可知道金胜坊是太子的，得月楼是三皇子的”涂曼青抬手端起茶说道
　　顾靖安并不应答，众人心中都有分寸，但是顾靖安厌烦朝廷纷争，所以遇到这些问题从来都是缄口不答。
　　“这是是非非，姑娘何必这么较真”刘心不敢胡乱揣度涂曼青的说话意图，只能打个糊弄。
　　“那么大人可清楚黄一行是谁的人？” 涂曼青接着问道
　　“黄一行当然是皇上的人”刘心匆忙应答。
　　“是现在的皇上还是将来的皇上？”林晚昭冷哼一声，不免讥讽说道
　　“大胆，小姑娘年纪轻轻，可不要胡言乱语，耽误了自己性命”说话间，刘心已经作势把手放在佩刀上，余光瞥见林素白，一把细剑不知何时也捏在了手里。
　　其他人不动声色，涂曼青放下茶，挡住林晚昭不让她起身“刘大人也不要生气，朝廷可不是你的朝廷，也不是我的朝廷，是皇家的朝廷”
　　听她这么言语，刘心才放下手来。
　　“姑娘要谨言慎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顾靖安并不慌张，他今日没有饮酒，心中清明透亮。
　　“哼，既然都是王土，为何不去金胜坊翻一翻土？”林素白又是冷言冷语接过话茬。
　　“诸位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刑部查案，素来有朝廷章法和规矩” 顾靖安有意压住众人的怒火。
　　“顾大人，刘捕头，莫要生气”说话间，凃曼青抬起手腕给几人斟上了茶水，陆水生一口饮下茶水，朝着身后的林素白走了过去。
　　“也罢”涂曼青叹了口气，“大人，在我们到阳城之前，何其跟我相好过，”凃曼青说罢又低下头去，顾靖安看见她的额头好似有一片红云挂着，久久不能散去。“只不过我们那时才十二三岁，都是年少无知，又是同乡罢了”
　　她也饮了一口茶接着说道“入了京城之后，他便是黄一行的人了”
　　“他进了黄仙居当然是黄一行的人了？”刘心重复说道，顾靖安看向林素白，果然这家伙嘴皮子动了起来。
　　“他是黄一行的枕边人，心上人，心肝尖尖咯？”林肃白尖着嗓子说道。
　　顾靖安，刘心听到都是心中一泠，虽说龙阳并非罕事，但是黄居士仙人之姿，居然有此凡心，凃曼青低垂着脸，久久不愿抬头。
　　“那么杀黄一行的便是枕边人了？” 顾靖安仔细问道
　　“那就不得而知了，我们能告诉大人的只有这些，大人能找到我，就说明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何其家中艰难，他每月都会往家里寄送钱财，不过他家里有个药罐子，恐怕钱是永远不够的吧”
　　“原来如此，看来可能是他贪心黄一行的家财”刘心解释道。
　　“有人为财死，有人为财生，黄一行为了留住何其，可是下了不少功夫”涂曼青说道
　　“难道，何其不是心甘情愿的？”刘心不解。
　　“这种事情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刘官爷可会为难彩蝶姑娘？”涂曼青问道
　　“那当然不会，我可不是那种人”刘心哂笑道“再说了，官头粉头兔儿爷，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大人真是单纯，看来想要让刘大人做个兔儿爷，都不需要什么夺魂丹”林素白笑着说道
　　“什么夺魂丹？我为什么要做兔儿爷？”刘心故作生气的问道，想要化解刚刚自己冲动的尴尬
　　顾靖安心想，夺魂丹在得月楼可不是什么秘密，黄一行是用这个丹药控制了何其，何其才听命于他，不过夺魂还能有自己的想法不成？
　　林晚昭知道顾靖安心中疑惑，说道“ 何其弟弟也是可怜，黄一行既要控制他，还不想他变成呆子，恐怕也就偷偷喂他一小口罢了”
　　“一小口，也能要人命的咯！”林素白不怀好意的说道
　　涂曼青不理他，接着说道“何其，何其真是个傻孩子，黄一行确实该死，可为什么要杀了何其“
　　”你说谁杀了何其？“
　　“还能有谁”林晚昭说道“当然是太子！”
　　“姑娘，祸从口出”顾靖安小心的说道
　　“太子既然让你们来，无非就是求证一件事”涂曼青说道“何其跟黄一行的关系”
　　刘心看了一眼顾靖安，点点头
　　“你们把他的尸体从头到尾再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从头到尾？”
　　“从头到尾”林素白说道“如果你听不懂，告诉你们刺查司那个老头就是了”
　　他口中的老头必然是陈伯，顾靖安已经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因此抱拳说道“多谢涂姑娘告知”
　　“羞于启齿，还请见谅”说罢，涂曼青也站起身来，抬手低腰，打了个揖，便朝后向白晚歌走去，此时林晚昭也站起身来，她离席前，还是朝顾靖安多看了两眼，
　　郑重的说道“顾大人，情爱之事并不能杀人，只有恨，才能致人死地”说罢，也作揖离开。
　　刘心并不知晓二人的关系，只是被这几人的哑谜打的一愣接一愣的，只能笑笑回应。
　　“春来柳丝新，佳人---何处停” 白晚歌拨弄起了琵琶，轻柔的嗓裹着绵密的沙，从空荡荡的得月楼飘出去，荡漾在湖边，“秋去情意断，陌陌---两坟茔”
　　二人出了得月楼，下了船，拐过两个巷子，绕到了凤栖街，街口叫卖声绵长有力，卖瓜卖果的走贩或蹲在地上，或坐在竹马蹬上的，也有站着跟人讨价还价的，两人一打眼便瞥见了德丰酒楼前面几个转圈的小孩，正是前几日遇到的乱唱童谣的孩子，领头的扎着歪歪的绢带，其余孩子矮一头，虽是穿着粗布粗鞋，倒也干净，童谣打老远就传了过来：
　　“拍拍手，跳一跳，妖火要把大宫照
　　公鸡叫，母鸡闹，新魂旧鬼谁来笑”
　　二人听得孩子们编唱的是讥讽去年的妖火一事，民怨颇多久久不能消散。刘心冲上前去，想要抓住问问这些孩子打哪儿学来的这些‘大不敬’，顾靖安怕刘心吓唬孩童，急忙跟了上去。
　　两个大人一前一后跑了过来，虽然没有身着官服，确是气势汹汹，一个眼尖的小女孩扯开嗓门大叫一声“官爷抓娃娃啦”其他孩子立时做鸟兽散，刘心此刻已然跑到酒楼跟前，一把抱起一个没来得及跑的小男孩，刚要开口问两句，男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个年纪的孩子嗓门出奇的大，四面八方的人立马都看了过来，几个卖菜的大妈认得官爷，嘴里嘟囔起来，嫌弃的声音四面响起“怎么欺负孩子啊？”
　　“官爷本事也太大了，真是不见不知道”
　　女人的声音对男人更是有一种默莫名的鼓动，一旁几个壮汉眼瞅着便要作势过来，刘心讪笑着放下孩子，转过头来说道“孩子乱讲话，我正教训呢”
　　一扭头，孩子已经跑的没影儿了，顾靖安拍拍他的肩膀，二人拐过酒楼，往刑部走去。
　　在府衙门口告别后，刘心便回家歇着去了。刺查司内，一众衙役还还在各自忙着杂事，唯有顾靖安心中千愁万虑，以前找线索，顺藤摸瓜抓嫌犯，交给狱审司就行了。虽然不同于府衙的民间恩怨，也并非多么复杂。这一回什么线索都没有，偏偏太子那边就要结案！
　　他去了后院找到陈伯，把林素白的话又讲了一遍。
　　“不用再检查了，顾大人”陈伯缓缓说道“这个少年人是被人奸杀的”
　　听到“奸杀”，顾靖安心中的猜测也就做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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