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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里观
通道深不见底,两侧的石壁粗糙寒凉。脚下的木阶应该是空心的,踏上去轻微作响。原昭化出鬼形,青烟一缕地向下飘去,苏问衡走在她身侧,一路无声。
约莫过了半柱香,通道在一扇木门前戛然而止。门上挂着一把粗大铁锁,原昭掌中原本已经聚起青光,想了想,又幻出银针,飘上前,插进锁扣中,轻轻一转。
“赵姑娘真是——”苏问衡忍俊不禁,想了想,含蓄道,“多才多艺。”
“我的魂力可是很珍贵的,少用一点是一点。”锁扣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她头也不回,径直推开了门。
叮铃铃——
许是他们推门的动作带了风,惊响了屋内的风铃。原昭循声看去,原来是挂在床沿下的一小串木铃,缀着几朵桂花,正随着铃声摇摇晃晃。
再往下看,床上的棉被叠得齐整,或许是洗过太多次,被罩上的花团锦簇有些泛白。床边摆了一张小木杌,上面放着一块绣布。
南向的窗户紧闭,若是在地面上,此时应有暖阳铺洒进来。
“怎么了?”苏问衡察觉出她的失神。
“这里,”她拢回目光,轻声道,“是何九安母亲离世前居住的地方。”
为了给母亲治病,何九安卖掉了祖宅,搬进永兴巷的一间小宅中,夜夜与母亲同住在一起。
少女的神色极淡,两人相识以来,苏问衡还未见过她露出这幅神情。然而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又转了语气,高扬起下巴。
“你都不知道,当时我也是第一次勾魂,她哭哭啼啼的,可麻烦了。”
说是麻烦,却还记了这么久。
苏问衡倒也没揭穿她,顺着她的话道:“嗯,那赵姑娘可还记得,当日还有什么古怪之处吗?”
他的声音平静温凉,如山泉一般,汩汩抚平她心底莫名的烦躁。原昭冷静下来,思索片刻,道:“倒也说不上十分古怪。那日余英的魂魄本不愿离去,直到何九安拿出一本册子,跪在床前念给她听,她听完后长叹一声,才跟着我离开。但鬼魂留恋人间是常有之事,我当时也没有多想。”
于英便是何九安母亲的名字。
苏问衡原本只是见她怅然,闲提一嘴罢了,却不想真的有收获,于是道:“你可记得她从哪里找出的册子?”
原昭微拧起眉,目光慢慢扫过房间,半响,忽然抬脚朝着北面的衣橱走去,一把拉开橱门。
橱中衣物不多,堆堆叠叠只占了不到一半,想来是还原了当时的场景。衣物旁还整齐垒着一沓画卷,占满了剩下的衣橱。原昭随意一扫,发现竟然又是《长平八景》。
“奇怪,为何还有这么多《长平八景》?”
但现在暂时不是细究这个的时候,画卷最上方还放着一本册子,原昭弯腰将它拾起,翻开一页,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
“空的?”
她不死心地翻了几页,却都是空白的。然而书角翘起,纸张泛黄,摸上去凹凸不平,说明这上面曾有过字迹,还被人多次翻阅过。
看来又是幻境的把戏了。原昭轻哼一声,掌中聚起青光,打算强行逼出它的真貌。
“让我来吧。”
一双修长的手突然从她面前抽走了册子,原昭有些讶异,侧头看着不知何时站到身后的青年。
“从幻境离开还得仰赖姑娘珍贵的魂力,这等小事,就让在下来吧。”
他淡笑道,瞳孔深处骤然升起白光,向四周翻涌而去。眼尾仿佛两簇妖异张扬的焰火,眼中却澄澈如明镜。清辉流转间,倒映出衣橱、书册,还有她微微睁圆的杏眼。
“这是……”
他看着那双骤然亮起的眸子,温声道:“这是镜灵一族的秘法,将镜光覆在双眼上,就能照出事物的本相。”
原来如此。
能诞出镜灵的多半也是凡世间难得一见的明镜,本身就能透过伪装,照出事物的本相。若空白书页是有人刻意隐瞒,那这镜子中映照出来的,应当就是何九安真正的想法。
“那你之前和我打架时用的术法也是……”她突然想起那时的情境。
苏问衡轻咳一声:“在下胜之不武,失礼了。”
“谁说你赢了?出去我们再打一场。”她翻了个白眼,一掌拍在册子上,恶狠狠道:“你现在可得把这册子看仔细了,否则……”
她冷哼两声,苏问衡失笑,想了想,忽然朝她伸出手。
“来。”
这一举动有些突然,反倒把原昭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这是……”
“嗯?”苏问衡的手顿住,剑眉拧起,有些不解,“我记得古籍上记载,酆都秘法最是看重仪式。若想与他人共享感官,上策是直接相接,中策是对面相望,下策才是凭空相连,莫非是我记错了?”
原昭有些汗颜,他竟是连古籍上给的口诀小抄都记得。
她抿了抿唇,难得有些踌躇,思索片刻,还是实诚道:“我不想遭罚,所以有些事情要和你说清楚。先前你我虽然魂魄相连,但触之即离,所建立的共鸣很浅,只能起到对话的作用。但如果共享感官,那可能不止你的所见所闻,连你的所思所感都会被我察觉。”
说到此,她戏谑地挑眉看他:“我是红尘外的鬼魂,无心也无情,自然无所谓。可你终究还在红尘中,感情、心绪依旧会为俗世牵动,你确定要与我共享?”
姑娘还是会怕罚的人?他本想如此调侃一句,但看着原昭难得正色的眸子,他也认真道:“这屋子本是你找到的,若我看到了真相却不与你共享,岂不是不公平?”
他说得坦荡,好像他的脑子就是一座敞开的仓库,随时可供人查看。若是平时,原昭定会嘲笑这人在说空话,但看着他坦然的眼神,她忽然觉得,他似乎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可以看了之后告诉我。”
他有些意外,随即轻笑起来。
“不一样的。赵姑娘,你应当清楚,这不一样。”
原昭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慢慢敛起了笑容。
他说的没错。他们不过初初相识,各怀目的和心思,若全都交由他解释,她确实会心生怀疑。
苏问衡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掌心向上,骨节分明,在幽幽烛光照映下,像出尘不染的白玉竹。
既然他都不在意,她有什么好在意的?原昭忽地也笑了,一把拍上青年的手掌,大大方方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她掌心里涌出薄薄青光,将二人的双手包裹起来。
起初并无甚变化,后来便感觉有薄雾一般的东西攀上了眼眶,待到那股异样感散去,面前的册子上已经悄然浮现出大段大段的文字。
字迹遒劲有力,洋洋洒洒写了长长一篇。内容无甚奇特,只是记载了一家三口在长平山上游玩的经历,共写了八个地点,取名《长平八景》。
落款是何君道,何九安的父亲。
“也就是说,这《长平八景》原先是何君道写的一篇文章,后来何九安想根据文章请人作画,在生辰宴上送给爹娘?”原昭看着册子,歪头说出自己的疑惑:“可是,既然原文写的是三人同游,为何到了画上,就只剩下两人了呢?”
苏问衡注视着面前的册子,沉声道:“或许,我们得再看一次那些画卷。”
“喏,这里就有。”
原昭从衣橱中随手抽出一幅,画上画的正是何君道和于英对着长亭并肩而立,与先前看过的并无不同。
两人等了片刻,画面忽然模糊扭动了起来。在那两道身影中间,赫然出现一个粉色小点,渐渐向四周晕开,最终变成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女童。
“原来如此。”苏问衡低笑一声。
他伸手想拿起画卷,原昭却突然将他的手按住,昏暗烛火打落在她的长睫上,投落一片阴影。
“等一下。”
少女眸中一片冷意,她将画卷合起,旋身扎进了衣橱里。苏问衡见状也不说话,伫立在她身后,看着那一叠画卷顺着她的指尖飞快落下。
翻到最后一张时,原昭捏住卷轴一角,沉默了片刻,慢慢站起身来,道:“这些画卷里,都被人注入了魂力。”
“注入了魂力?”苏问衡有些不解。
“没错,每一张画卷中都蕴含着一小簇微弱的魂力,而这些魂力,似乎起到滋补魂魄的作用。”
她垂眸看着苏问衡手中的画卷,神色晦暗不明:“如此微薄的魂力对我自然没什么作用,但在幻境里,它可以让那些本就没有魂魄的东西暂时拥有灵智。”
“你是指,幻境中的傀儡?”苏问衡神色一动。
“对,要完全骗过中咒人,幻境中的傀儡就必须拥有必要的灵智,比如之前的阿福。但我们遇到的那个‘何九安’却明显超出这个水平,甚至拥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起初我以为是因为她的身份特殊,现在想来,或许是这些画卷起到了传递魂力的作用。”
“这幻境中的活人只有一个,能够被利用的魂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真的何九安。”苏问衡缓缓道。
凡人的魂力微乎其微,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若有人将她的魂力一点点从魂魄中剜出……
“对,所以我之所以感知不到她,可能不是因为她被藏起来了,而是她的魂魄已经非常微弱了。”原昭柳眉一耷,叹了口气。
她话音落下,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原昭一愣,侧耳听了片刻,面色一变,沉声道:“不好,我们得快些离开这里。”
她丢下画卷,手中幻出赤金鞭,快步走向门口,拉开木门——
一股热浪迎面袭来。
熊熊火光将两侧石壁映得通红,木阶在火中滋滋作响,尖锐刺耳。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捏了诀,朝着上方掠去。
“这不是寻常的火,”原昭忽然开口,“这其中的怨念……很强烈。”
苏问衡望着面前渐浓的烟雾,眸中的白光骤然盛了几分,淡淡道:“火势猛烈,我的镜光无法完全去除,赵姑娘小心。”
眼前清明了一瞬,原本被浓烟淹没的石壁逐渐清晰起来。原昭想了想,突然握住苏问衡的手。
微凉的青光从她掌心中涌出,很快覆满二人全身。
苏问衡有些意外,侧目看向她。少女神色如常,只手上微微用力。
“别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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