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迹

　　初秋的清晨总裹着层凉丝丝的薄雾，风一吹，都忍不住让几人缩了缩脖子。
　　周迹是一大早被徐州霖叫去办公室挨训的。
　　等他出来时，宿舍另外四人刚在食堂匆匆扒完早饭，正背着书包往教学楼走。
　　余期远远就看见他站在办公楼门口，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期哥保佑，迹哥保佑，等会儿写的都会，蒙的都对！”
　　董守信走在几人中间，双手合十抵在下巴前，那模样虔诚得像在拜菩萨。
　　余期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这会儿正叼着袋酸奶，听见这话便向后扭头，视线扫到董守信身后。
　　张昊轩跟着模仿他的姿势，曹晓龙更甚，明明手里还攥着半根没吃完的油条，也硬是腾出一只手来合在胸前，三人凑在一起，活像三座迷你“祈福雕像”。
　　这场景让余期一口奶差点呛死，他猛地扯下奶袋，咳了两声才缓过来。
　　周迹见状忍不住笑，快步走上前拍了拍余期的肩膀。
　　顺势把从徐州霖手里顺的考场分布图展开。
　　“行了行了，别拜了。老徐刚才跟我说，我和余期在三楼的考场，你们三个在一楼的，俩考场隔了两层楼加一条走廊，再在这儿磨蹭，一会儿人家都考完了交卷子了，你们就可以回家煮‘鸭蛋’了。”
　　说罢，周迹干脆转过身倒着走，脚步轻快地朝教学楼方向退去。
　　他朝身后三人挥了挥手，做了个“加速”的手势。
　　张昊轩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拉过还在愣神的曹晓龙，笑着应道。
　　“得嘞迹哥！这就飞过去，定不辜负你和期哥对我们付出的努力！”
　　董守信也收了祈福的姿势，小跑两步跟上。
　　几人的脚步声混着晨雾里的鸟鸣，很快便消失在教学楼的入口处。
　　两人走到座位上坐下，周迹看着余期丝毫不慌的样子，顿时玩心大起。
　　“哎，小霸王，敢不敢赌一把？这次考试，谁输了就得喊对方两周‘学神爸爸’。”
　　他把分布图往桌角一推，手肘撑着桌面凑过来，眼里满是挑衅的光。
　　余期正转着笔的手顿了顿，抬眼时嘴角勾出抹张扬的笑：“行啊，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稳坐第一的实力。”
　　他指尖在桌沿敲了敲，爽快接下这封带着少年气的“战书”。
　　考试铃响前十分钟，监考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教室，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安静，这一场考数学，把资料、笔记都收进抽屉，桌面只留黑笔，尺子，草稿纸，铅笔和橡皮。”
　　她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收书声。
　　试卷刚传到手里，董守信就迫不及待地把卷子翻得哗啦响。
　　他昨晚熬夜背的重点全是余期和周迹划的范围，心里早就揣着期待。
　　可当目光扫过选择题、填空题，再落到最后两道大题时，他手里的笔“咔嗒”一声撞到了桌腿，下巴差点脱臼似的张着。
　　“我靠？”
　　董守信赶紧捂住嘴。
　　“这俩是把出题老师的教案偷了吧？百分之八十五的题型都押中了！连最后道附加题的解题思路，周迹昨天都在草稿纸上画过！”
　　震惊之余他攥着试卷的手指都在发紧，忍不住偷偷抬眼往斜前方瞥。
　　果然，另外两人也是如此。
　　另一边。
　　余期扫完第一页试卷后看向周迹，而周迹也刚好抬眼，两人视线在空中撞了一下。
　　便立刻低下头在卷子上“唰唰”动了起来。
　　两天时间说快也快，第一天考完后董守信几人回到宿舍后，立马抓紧复习剩下的科目，愣是憋到了第二天最后一门英语的结束才激动的释放本性。
　　他扯着书包带往肩上一甩，转身就冲余期和周迹的方向喊：“等会儿别直接走啊！我约了昊轩和晓龙，校门口那家‘老地方’餐厅，今天我们去那里搓一顿！”
　　少年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成一片，刚出考场的疲惫被考完试的兴奋冲得一干二净。
　　几人到餐厅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董守信拿着菜单翻得飞快，手指在“糖醋排骨”“辣子鸡”上重重一点：“这俩必点，再要个番茄炒蛋，糖醋鱼和酸辣汤，你们还有要加的没？”
　　“你们点，我不挑。”
　　余期说。
　　“守信，守信！这个，还有那个！都要！”
　　曹晓龙朝董守信又报了一堆菜名。
　　“OK，都点完了。”
　　菜刚下单，董守信就按捺不住了。
　　他往前探着身子，胳膊肘撑在桌上，声音里满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期哥，迹哥，你们俩必须老实交代一下，是不是有内幕！这也太牛B了吧！不仅数学准的离谱，其他科的题也都押对了百分之五六十。”
　　“可不是嘛！”
　　张昊轩立马接话。
　　“我照着你们划的重点背，这辈子头一回体验到学霸的感觉，以前考试都跟开盲盒似的！”
　　董守信正说得兴起，余光瞥见旁边的曹晓龙正盯着邻桌刚上桌的红烧肉咽口水，手里的筷子都快戳到空碟子里了。
　　他伸手拽了拽曹晓龙的胳膊：“先别光顾着馋了！快说说考得咋样。”
　　曹晓龙被拽得晃了晃，才挠挠头笑道。
　　“考得必须哇塞！选择题基本都有把握，就是化学最后道计算题有点绕，我先在脑子里捋捋思路，你们再让我多看两眼邻桌的菜……”
　　眼前这三只“麻雀”不停的叽叽喳喳叫唤，愣是把余期的烟瘾叫出来了。
　　他站起身，指了指后厨的方向：“你们先聊，我去催催菜，免得某人再盯着邻桌流口水。”
　　“好嘞，期哥辛苦！”
　　余期走到后厨催完菜，没有直接回桌，去了一趟前台，而后出餐厅走到了一旁的巷子中。
　　余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指尖夹着烟凑到打火机火苗上，烟雾缓缓在空气中散开。
　　少年靠在墙上，指尖的烟燃了半截。
　　抽完后，余期将烟蒂摁灭在垃圾桶里，又站着散了散味道才转身回去。
　　刚走进门，就听见董守信的大嗓门。
　　“期哥你可算回来了！菜都差不多上齐了，曹晓龙刚才差点伸手去夹排骨，我拽着他手腕才给拦住，你看他那哈喇子，都快滴桌子上了！”
　　余期笑着走到周迹身旁坐下，刚要开口，就听见周迹极轻地说了两个字：“烟味。”
　　周迹没抬头，手正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饭，但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余期的袖口，那股淡淡的、混着晚风气息的烟草味，精准地飘进了他的鼻腔，清晰得使人不容忽视。
　　余期指尖顿了顿，没接话，只是拿起筷子敲了敲桌面。
　　“行了，别闹了，快吃吧，菜都要凉了。”
　　曹晓龙嘴里塞满了糖醋排骨，说话时含糊地溅出几滴酱汁，他一手扒拉着米饭，一手举着手机往桌上凑。
　　“哎哎！你们看微信没？班群里刚发消息，说这两天老师集中改卷子、分新班，暂时不上课！老徐还说，想回家的现在就能收拾东西走！”
　　董守信看着他这狼吞虎咽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伸筷子给他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又把装着青菜的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慢点吃，噎着了，我可不给你拍背哈。”
　　“就是就是，”张昊轩放下手里的饮料杯，转头看向余期和周迹。
　　“我刚也看着消息了，期哥、迹哥，你们俩咋打算的？是回家待两天，还是留在学校宿舍啊？”
　　余期听到这话，思索了一会儿。
　　他不想回家。
　　家里没人，和留在学校宿舍也没什么区别。
　　他目光转了转，打起了周迹的算盘，随即抬眼开口。
　　“不留宿，我跟他回家。”
　　余期的声音落得干脆，没半点犹豫，像是在说“一起去买瓶水”般轻松。
　　周迹:“？”
　　很显然，被他这话整懵了。
　　这愣神只持续了几秒，周迹很快回过神，放下筷子托着腮，视线在余期脸上停了一会。
　　没看到玩笑的戏谑，也没瞧见刻意的试探，少年的眼神坦荡得像摊清水。
　　他托着腮冲余期漫不经心地笑。
　　“小霸王，你这想法可够危险的。跟我回家，就不怕我把你拐去卖了？”
　　“你会吗？”
　　余期反问得直接，目光直直撞上周迹的眼睛，没给对方留半分绕弯子的余地。
　　周迹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神色复杂地开口。
　　“先声明，我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彼此彼此。”
　　余期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没什么情绪。
　　两人对话间，旁边的董守信早就悄悄站起身，轻手轻脚往前台挪，生怕打断这俩“大佬”的谈话。
　　到了收银台，他掏出手机递过去：“老板，麻烦结下那边靠窗那桌的账。”
　　“哎，不用付了。”
　　老板笑着摆了摆手，抬手指了指余期的方向。
　　“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帅小伙，刚才已经过来结过了。”
　　董守信愣了愣，还没等他说话，老板又补充道。
　　“哦对了，他旁边那个看着同样养眼的小伙子，后来也过来问过账，俩孩子一前一后的，现在年轻人付钱还挺积极，都抢着来。”
　　“啊，谢谢老板，我知道了。”
　　董守信攥着手机往回走，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回到桌边，他一屁股坐下，语气带着点委屈。
　　“期哥、迹哥，你们俩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明明说好了我请客，你们倒好，还偷偷抢着付钱。这阵子你们帮我和昊轩、晓龙补了那么多课，现在连饭钱都不让我出，我这心里也太不踏实了！”
　　听到这话，余期看了看周迹，也不和他耍嘴皮子了。
　　转而伸胳膊勾住董守信的肩膀，不轻不重地往人身上撞了下。
　　力道拿捏得刚好，既显亲近，又没让对方觉得冒犯。
　　“害，多大点事儿，我们都是兄弟，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余期把话接过来。
　　少年几下就完全获得了董守信几人的信任。
　　周迹看着闹腾的余期，脚步往前挪了挪，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腕。
　　那触感比想象中更细，手腕骨隔着一层薄肉，清晰得能摸到轮廓。
　　“我家比较远，我俩得先撤了，你们接着吃哈。”
　　他冲桌上其他人扬了扬下巴，尾音里带了点笑意，“拜~可别太想我们啊。”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拉着余期就往外走。
　　余期的手其实不大，指节分明，皮肤很白，指尖却凉得像揣了块冰，周迹下意识攥得紧了些。
　　出了餐厅门，周迹松开手，将自己的黑色外套披在了余期身上，又指了指斜对面亮着灯的公交站：“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去办点事。”
　　明明才七点，天却已经沉得彻底。
　　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站台牌的光在黑夜里泛着冷白，笑面迎了一天，此时处于低电量状态的余期只觉得很累，没多问，只点了点头。
　　风裹着潮湿的气息刮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了个旋，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余期靠在站台的广告牌上，百无聊赖地低头摸裤子口袋，指尖碰到烟盒的棱角，刚起了抽烟的念头，眼前忽然多了个冒着热气的纸袋子。
　　“呐，给你的。”
　　周迹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还喘着点气，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手里的煎饼果子散着香气。
　　余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人刚才不是去“办事”，是专门给他买吃的去了。
　　他接过纸袋子，指尖碰到温热的纸面，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放轻了点：“噢……谢谢。”
　　看着眼前安安静静的余期，周迹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觉得这才是余期在放松下的真实状态。
　　咬下第一口时，余期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脆饼的酥香混着酱料的咸甜在嘴里散开，里面夹的几乎全是他爱吃的：薄脆、里脊肉、鸡蛋，而他特别讨厌的香菜葱花居然都没放。
　　他平时总说自己不挑，却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讨厌的东西其实有很多，孙含婧也不例外。
　　平时都是遇到喜欢吃的就多吃点，不喜欢的也能硬塞两口。
　　他不会去当众拆人的台，如果有，那也只会用笑带过去。
　　周迹就站在旁边看着，他从口袋里摸出颗糖，剥了糖纸塞进嘴里，甜意漫开的瞬间，双手交叉着搭在脑后，身体轻轻晃了晃。
　　“刚才在饭店就看着你没吃几口，那道糖醋鱼端上来时，你筷子都没往那边伸，其他菜也只是随便扒了两下，香菜葱花之类的也全被挑了出来，猜到了你大概是不喜欢。”
　　“你倒挺会观察。”
　　“那必须的~”
　　余期嚼着煎饼，看着周迹的嘚瑟样忍不住想逗逗他，便故意挑眉，语气里带了点促狭。
　　“你对谁都这么细心？这么会照顾人，以后可是前途无量啊，小伙子。”
　　最后几个字尾音害往上挑。
　　余期这话本是带着点玩笑的意思，没成想周迹却真的停下了晃悠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往远处黑沉沉的夜空飘了飘，像是真在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他…对谁都这样吗？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留意身边人的情绪。
　　母亲皱眉时要少说话，在挨打时少多嘴，同学上课走神被老师点到，他也会悄悄把课本往对方那边挪一点。
　　这些更像是多年养成的、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不带什么特别的心思。
　　可对余期，似乎不太一样。
　　那天刚到网吧正巧碰到少年被表白，他当时只是图一乐呵吃个瓜。出于好奇就和吧台的人打听了一下，得知了被表白的少年叫余期。
　　旁观时看到余期被表白后神色变得复杂又凝重，他一度觉得那个人会被臭脸的余期打一顿，但没有。
　　那个叫余期的少年最后只是很温柔的轻轻抱了他一下，他很真诚很小心翼翼的维护另一个少年对他的感情，并认真思考耐心的给予对方回答。
　　他不知怎么的便逐渐开始留意余期，去他经常去的网吧，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在余期身上周迹像是按了放大键，甚至连余期自己都没察觉的细微反应，他都能记在心里。
　　刚才看到余期因不吃鱼，便下意识避开海味；余期喝冰饮时指尖会更凉，他刚才拉着人走时，才会不自觉攥得更紧些。
　　可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点周迹说不上来。
　　嘴里的糖块慢慢化着，甜味淡了些，思绪却更清晰了。
　　如果换成其他人，不论是谁，他或许也会在对方渴的时候递瓶水，在天气冷时多提醒一句加衣，但绝不会像对余期般上心。
　　他记起当时在操场上的场景。
　　余期和同学们聊的热络，相谈甚欢。
　　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看起来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可周迹却看见他在低头系鞋带时，眼底那点笑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没什么温度的平静，似乎在这一瞬间他才得以喘口气。
　　明明那么在乎情义的一个人，在此刻却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孤独。
　　观察了他近两个月和经过这两天的相处，他发现。
　　余期会跟大家一起插科打诨，会在有人求助时伸出手，可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里，始终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
　　像是在自己和别人之间划了条线，不远不近，刚好能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好”，却没人能真的靠近。
　　就连今天也是，他怕欠别人的，所以总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周迹甚至猜，余期自己或许也觉得这样最好，不投入太多，就不会有太多牵挂和失望。
　　“想什么呢？”
　　余期咬完最后一口煎饼，把纸袋子捏在手里，见周迹半天没说话，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该不会被我问住了吧？”
　　余期带着点得逞的笑意。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公交车的报站声。
　　昏黄的车灯刺破夜色，两道光柱在路面上扫过，迟来的146路公车终于慢悠悠停在站台前。
　　周迹没直接回答，反而抬手揉了揉余期的头发。
　　指腹触到柔软的发顶，带着点刚被风吹过的凉意，他故意用了点力气，把那撮不服帖的碎发揉得更乱些，才弯着唇角笑出声。
　　“是啊，我们小霸王太厉害了，这问题我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他说着拉起余期的手腕，轻轻往公交车门的方向带了带。
　　“走吧，车来了，我们回家。”
　　余期被揉得龇牙咧嘴，想拍开他的手，却被那声“回家”勾得动作顿了顿，最终只是小声嘟囔了句“谁是小霸王”，然后脚步很诚实地跟着周迹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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