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邪修老祖

作者:青无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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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尘



      日头攀升,地面逐渐回暖。

      谢隐在一无名村落旁停脚,撤了符马,扑进一个晒得暖烘烘的稻草堆。

      量大管饱的免费阳气源源不断,对比昨天的悲惨,简直是天上地下,安逸得不像话。

      身上痂壳在温暖下微微发痒,顺着脖子一挠,有两片甲盖大小的随之脱落,干瘪枯黄,轻轻一捏便化为粉碎。下方新生皮肤细腻光滑,透着健康的红润。

      看来这东西也不是什么绝症,只要阳气补足,便可治愈。

      如此一来,心情便更好了。

      田野间春意融融,隔壁私塾的读书声顺风飘来,之乎者也,稚嫩清脆。

      土墙边,一个放牛娃正踩在老牛背上,踮脚趴着墙头往里张望,手里攥着一截树枝,一边听,一边在土墙上划拉。

      谢隐看了半晌,忽然扯了扯嘴角。

      像。

      像极了多年前,那个趴在墙头偷学的自己。

      那时的他还叫李百岁。

      北方邪祟旱夔泛滥,无数良田化为漠土,为了活命,父母带着他南逃,途中相继遇难。那时他太小,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只知道自己姓谢。巴掌大的孩子,也不知怎么活了下来。

      五岁那年,他流浪到南方一个小镇,因为身上阳气重,胆子又大,被一个义庄守墓的孤寡老头看中收留。

      李老头给他取名“李百岁”,希望他能耐活一些,好给自己养老送终。

      至此,他终于有了一个容身之所。

      虽然代价是干不完的活,和挨不完的打骂。吃的是残羹冷饭,睡的是正儿八经的棺材板。但总比流落荒野,冻死饿死强。

      同龄人都叫他“棺材仔”,时不时合起伙来欺负他,肆无忌惮,似乎打定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一辈子都只能寄人篱下,唯唯诺诺。

      他不甘心。

      一有空,他就溜到私塾外去偷听偷学,想知书明理,增长见识,想着有一天能走出义庄,活出个人样。

      老先生讲“人之初,性本善”,讲“朝闻道,夕可死矣”,讲“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听不太懂,但死死记着,晚上守夜无事,就用自制的炭笔,在地板上一遍一遍地写,一遍一遍地练。

      李老头总骂他痴心妄想,叫他认命,时不时对他拳脚相加,试图打消他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不敢反驳,心里那个念头却从未屈服。

      直到十三岁的某个黄昏,姜重明路过义庄门口,见他埋着头在地板上写字,笔迹清隽,风骨凛然,眼里满是欣赏,蹲下身问他:“娃娃,想不想当术师?”

      他抬头,看着老人眼里的郑重与温和,不假思索:“想。”

      怎么不想?

      术师能赚钱,不会挨饿受冻,不用寄人篱下看人眼色。术师受人尊敬,不会被叫“棺材仔”,也不会受人欺凌拳脚。

      于是乎,姜重明把他从李老头手里赎了出来。

      仅仅五两银子,便买回了他的自由。

      拜师前,姜重明问他有何心愿。

      他想了许久,只说了两个字:“改名。”

      他姓谢,不姓李。

      他把“李百岁”这个名字,和他冰冷的童年,一起留在了义庄。除了师父姜重明,没有任何人知道这段过往。

      想来也是好笑。

      分明初衷是学点本事,做个普通术师,赚钱过好生活。

      谁料最后却成了邪修老祖。

      一辈子卷生卷死,从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

      谢隐枕着手臂,眯眼看向阳光。

      氤氲光斑中,金色尘埃无序轻扬。

      他想起后来姜重明给他取的表字:

      既尘。

      往事既尘,莫困于心。

      默念之间,他忽然翻身坐起。

      对啊!

      既然众所周知,邪修老祖谢隐已死,自己何不借此机会,做回那个无名之辈李百岁?

      赚点小钱,买间小房,生活小康,简简单单安稳到老。

      这不就是自己的初心吗?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起了退休养老事宜,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等等。

      名字可以换,身份可以改,但是这张大名鼎鼎的邪修老祖专属金字招牌脸,可是实打实地焊死在了头上。想要赚钱,必得在外行走,若被人认出来,难免徒生波折。

      得想个法子改换一下容貌。

      蒙脸戴面具?

      不行,太高调。

      青天白日的,无异于明晃晃告诉别人“我有问题”,遇上关卡盘查,保不准还得被当成什么逃犯嫌疑人。

      他正拍着大腿犯难,恰巧一个货郎挑担路过,担头晃着几贴膏药。

      谢隐眼睛一亮,摸出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

      “来五贴。”

      货郎见他面虚唇白,好意提醒:

      “小哥,这是跌打膏,不治肾亏。”

      谢隐:“……”

      我谢谢您。

      片刻后,他顶着一脸参差不齐的膏药贴,优哉游哉跨上符马。

      既已决定退休,安全起见,必得远离繁华,减少遇到老仇家或老熟人的风险。天下繁华莫过神都,背对着走就对了。届时找个犄角旮旯的县城小镇落脚,在附近接点除祟悬赏,赚点养老钱,就此隐居。

      打定主意,谢隐慢悠悠晃荡上路。

      离神都越远,心情越松快。

      直到第四天晌午,行至一偏僻山坳,天毫无预兆地沉了下来。

      暴雨倾盆。

      谢隐收了符马,躲进一座破败路亭。正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亭外传来车马脚步声,一对年轻夫妇一左一右牵着个小女童走进视野,坐到了他的对面。

      三人穿戴齐整,衣料讲究,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出身,与满身补丁的谢隐对比鲜明。

      夫妻俩递来一个和善笑脸,拿出糖开始逗孩子,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谢隐静静看着这幅温馨画面,自觉格格不入,正准备转身换个面向,小女童抓着两颗糖跑过来,摊开小手对着他,糯滋滋地叫了句:“哥哥”。

      这一声下来,谢隐的心都酥了。

      人情牵挂绊心,他人的善意于谢隐而言,是一种亟待偿还的压力。平常他都是能避则避,但此时此刻,看着小女孩亮亮的眼睛,又实在不忍拒绝。

      正陷入纠结,左手忽然不受控地转了转,干脆利落地伸上前,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了糖。

      先是捻开一颗,送进笑眼盈盈的小姑娘嘴里,又捻开一颗递到他嘴边。

      谢隐错愕地看着这只擅自行动的手,想起这几日来的种种异常:

      一开始,左臂只是偶尔发麻,操控迟缓。谢隐还以为是寒毒未清,或者身上那奇怪痂壳影响,并未上心。之后,这“麻”便愈发严重,直至完全失去知觉,开始像现在这般,独立行动起来,仿佛生出了自我意识。

      且没少跟他对着干。

      赶路时,他操控符马往东,左手偏偏拽着缰绳朝西。

      他尽量避免与人接触,左手却主动向人打招呼。

      甚至有时候,它还会在地上画一些符号,向他传递想法。

      很诡异。

      他以为自己是中了邪,被什么东西附身操控,然而神魂一通探查下来,毫无异常。

      更诡异了。

      左手看他半天不张嘴接糖,捏住嘴皮子往前一扯,把他薅成了鸭子。

      谢隐眼皮一跳,恨恨咬牙,“啪”的一声,把这只作祟的左手打落下去,按在了膝盖上。

      一家三口诧异地同时回头看他。

      谢隐笑容尴尬,两只手在袖子底下暗暗较劲。

      不多时,亭外马蹄杂乱,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匪徒持刀围住路口,大摇大摆闯进亭中。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将刀一横,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哟,赶巧!这荒郊野岭的,还能碰上一家子肥羊?”

      夫妇脸色煞白,赶紧将女儿护在身后。

      刀疤脸目光扫过谢隐,见他满脸膏药,粗布烂衣,寒酸得连刀都懒得指,轻飘飘地说了句:“滚。”

      刀尖晃向一家三口。

      见没自己的事儿,谢隐按着左手起身,从善如流地滚了。他主驱策之道,并不擅近身搏斗,眼下身上符箓不多,还得留着赚钱养老,能不管闲事就不管。

      身后传来打劫动静。

      “把金银首饰都交出来!”

      哦,还好,破财免灾嘛。

      左手使劲指着后方路亭。

      他没理,继续往前走。

      “把身上衣服都扒下来!”

      哦,也还行,不太体面而已。

      左手用力扒拉符囊。

      他还是没理,脚步不停。

      “嘿!这小女娃生的好生白嫩,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几道雷光轰然而降。

      片刻后,地上多了几位焦头碳脸的昏迷人士。

      谢隐站在门口,看着符囊里所剩无几的库存,默默叹了口气。

      左手似乎很满意他的表现,安慰地拍了拍右手手背。

      夫妇抱着女娃回过神来,千恩万谢。尤其是那年轻妇人,见谢隐是术师,执意邀请他一道同行:“家父亦为术师,恩人若不嫌弃,请随我们回白杨县家中稍歇,定有厚报!”

      谢隐略一思索。

      几天赶路下来,地域已经足够偏远,这白杨县更是听都没听过的小地方。这妇人性情温柔和善,娘家大概是个偏安一隅的清正小户,又有膏药作掩,倒也不必太忧心身份暴露。

      至于这厚报么,也无需多厚,给点符箓材料啥的就行。顺道看看能否接两个除祟悬赏,再寻个大夫,瞧瞧这手究竟抽的哪门子风。

      话不多说。

      “带路。”

      抵达白杨县时,天色已晚。

      果如所料,是个十八线的偏远小城,规模不大,胜在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谢隐踩着青石板沿街一路走来,左顾右盼,心头颇为满意,已然开始盘算起买房置地的事宜。

      妇人娘家姓陈,宅院坐落城西,不算豪奢,但庭园整洁,仆役有序。此时门口张灯结彩,摆着一条热闹的长街宴,宾客盈门,俨然有什么大喜事。经介绍得知,原来是谈成了一笔大生意,正宴请乡邻,夫妇三人便是因此回家贺喜。

      陈家家主是个精干厚道的中年术师,听闻女儿一家被救,百忙之中亲自迎出门外,躬身执礼相谢,执意要留谢隐参加晚宴。又见他穿得破旧,赶紧吩咐侍从,带领恩人前去沐浴更衣,声称天色已晚,先暂住一宿,明日再好好答谢。

      谢隐不善言辞,拗不过他,左右这几天风餐露宿,心想打个牙祭也不错,也便答应了下来。

      洗了澡,换了身像样衣裳,即便脸上仍贴着滑稽膏药,气质也已大为不同。他看着客房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明朗,为何先前在铁公鸡家的柴房里第一次站起身时,会感到微妙的不适应。

      前世他童年凄苦,荣养不足,发育颇为抱歉。这辈子重生后,身量竟比从前拔高了不少,宽肩窄腰,修长挺拔,整一个活脱脱的回炉重造,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好奇打量间,主家遣人来引他入席。

      宴厅宽敞,布置得干净雅致,次位分明。左右次间分别摆着几张共聚的圆桌,中央主间则以纱屏隔断视线,地铺绒毯,单独陈列着两排独人方桌,约莫十来张,想必是接待一些有身份的贵客。

      他被安排在偏席靠后位置,为避人多,又刻意往角落挪了挪。

      本以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宴会,然而随着宾客陆续进场,他惊讶发现,主间落座的那拨人,身上校服怎么都那么眼熟?

      定睛细看。

      嚯。

      竟都是术师界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有些甚至还是熟脸。

      谢隐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脸上的膏药,四眼一瞟,发现根本无人在意,随即又放松下来。

      现在的自己只是无名路人李百岁,吃个饭而已,淡定……

      不过也是奇了个怪。

      方才他暗中留意,这陈家上下拢共不过六七个术师,且都天资平常,放在藏龙卧虎的术师界,妥妥是个溅不起半点水花的小虾米,又是在白杨县这种山路十八弯的偏远地方,怎会惹来这样大的阵仗?

      也不知这家谈成的,究竟是一笔什么样的生意。

      丝竹声起,酒菜渐上,谢隐捡了条金黄的鸡腿,正低头对付,耳边飘来邻座的低语:

      “听说这次竞争,温容公子可是做足了准备,结果还是被玄霜君压了一头……”

      “可不是么。明灯会的谈判首席,那可不是浪得虚名。你看这几年,但凡他出场,明灯会跟其他势力掰手腕,输过几次?”

      “厉害是厉害,性子也是真冷。昨天我见过一眼,啧,说话都带着冰碴子,真是人如其名。”

      “……”

      又是明灯会。

      谢隐无解,怎么走哪儿都能碰到前师门的人?前两天是红叶岭,眼下又是白杨县,他可不想半道杀出个熟人,在自己的隐居计划上横插一脚。

      不过话说回来,“玄霜君”这个名讳他还是第一次听,似是个善于斡旋的厉害角色,想必是在他死后才声名鹊起的明灯会新贵。

      他啃着鸡腿,侧眼往纱屏后一瞥。

      主位之下,最上首的两个席位果然还空着,下方宾客无一动筷,都在端坐静等。

      他不甚在意地收回目光,心道术师界这套论资排辈、讲究虚名的做派,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一样的没变。

      吃个饭罢了,非得等“大人物”压轴,平白饿着肚子,没事找罪受。

      也不知那位声名赫赫的“玄霜君”,还有那位所谓的“温容公子”,究竟生得什么模样,能把这些眼高于顶的名门术师镇得服服帖帖。

      宴到中途,丝竹声忽地一滞。

      满堂嘈杂的人声、杯箸轻碰声齐刷刷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向了门口。

      哟,看来是正主到了。

      他应声抬眸,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去——

      手指蓦地一僵硬。

      “啪嗒”

      两根筷子先后掉落,砸在地板上。

      是他。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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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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