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桃笺

　　松黄不会忘记，四子审判之日时的永昼海，向来充斥着生机，毫不疲倦地散发着生命气息的那片一望无际白色蔷薇花海从未如此寂静过，每一朵纯白无暇的蔷薇都在为这场前所未有的审判肃静氛围，默默哀悼着。
　　松黄和「爱与情感」菈芙莱娅一同抵达的时候，另外三位「美与音律」俄耳狄菲那、「命运」阿拉克帕尔卡还有他最熟悉的，也是最亲近的「智慧与公正」图特蒂斯已经早已等候在此处，只待被审判的主角登场。
　　他其实很想坦然接受这一切，坦然面对所有的一切，可松黄终究是没办法装出那副若无其事引颈待戮的模样。尽管松黄早已做好所有准备，可真当站在此处时他还是被视线压得抬不起头，连直视一切的勇气都没有。
　　他能感觉到菈芙莱娅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祂在害怕接受所有最糟糕的情况，不愿看这个孩子被押上处刑台。
　　松黄不敢去看图特蒂斯那双冰冷的眼，祂虽然面上从不显露对他们的关心，可在积年累月的相处里这个慢热的神明那温柔的内心早已一层层剥开给祂的孩子们看的透彻。图特蒂斯大人定是对我失望透顶罢……松黄眼眶有些酸涩，他用力的闭了闭眼，忍住自己的欲望没让眼泪流出来。
　　在此的每一个神明都是看着松黄一天天长大的，谁都不愿先开口主导这场审判。最终还是俄耳狄菲那发话了：
　　「美与音律」：“神明「智慧与公正」图特蒂斯及其眷属、受审者松黄，是否接受本次审判？”
　　「智慧与公正」、松黄：“我接受。”
　　「美与音律」：“「命运」，请你将存有受审者记忆的祀器取出，为所有人重现那段过往。为保证整个过程受审者的情绪不受过往景象影响，「爱与情感」，请你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让他目不能视，玉石堵住他的耳朵让他耳不能听。”
　　菈芙莱娅替松黄眼睛蒙上黑布，耳朵被塞住前他听到一句神明细小的安慰话语：“别怕，有我在。”
　　等待神明们看那段记忆的时间，当声音消失，视线变成漆黑一片时，心却意外地平静下来了。雪鸮此时会在哪里呢？会在等待自己去找她吗？生命总是在意识到快要走到终点时不由自主地想起最挂念的人们。
　　身处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速就会放慢许多，像一个年近迟暮的老人，每一步都走得步履蹒跚。那缱绻流转在鼻腔中的蔷薇花香，温柔地抚摸过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仿佛这只是一场荒唐的梦。等到黑布被摘掉，耳中的玉石被取出，恢复视觉和听觉的那刻，他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拾起勇气看向上位的神明们。
　　「美与音律」：“受审者松黄违反敕令杀害人类四名，但救助人类二十六名、眷属一名，现由其神明「智慧与公正」宣其裁决结果。”
　　松黄有些怔愣地看向图特蒂斯，但看到神明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他又不由得弯了弯嘴角释然了。这样也好，不必为我难过，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
　　“我，「智慧与公正」图特蒂斯，在此宣判眷属松黄有罪，并于今日断绝与其的神属关系。”
　　“图特蒂斯！他是你的第一个眷属，怎么能这样对他！我本以为你只是嘴上不饶人了些，但现在看来你真的有心吗？”菈芙莱娅气急了，红着眼瞪视着那个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智慧之神，仿佛刚刚做出决定的并不是祂自己。
　　断绝神属关系代表着神明会收回赐给眷属的形体和眷属从此再无瓜葛，这也代表着收回他们生的权力。
　　图特蒂斯垂下的睫羽缓缓抬起，金色的瞳盯得人心里发怵：“他是我的眷属，我做什么都轮不到你来越俎代庖，评判好坏对错。”但菈芙莱娅直视着祂的眼里一丝惧色都没有，只是一副柳眉倒竖，怒不可遏的模样，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紧了又紧，指甲深深地陷入祂的掌心，祂却仿佛感受不到痛。
　　图特蒂斯又将重新视线下移到六神无主的松黄身上：“但念在受审者松黄救助性命二十七条，给你选择的机会，你可以跟在座的其他三位神明走，成为祂们的眷属。”
　　俄耳狄菲那此时不似刚才主持审判时的客观冷漠，走上前抚摸了一下松黄的金黄色长发，另一只手掌包住菈芙莱娅的手，轻轻撬开祂的掌心：“孩子，「智慧与公正」图特蒂斯已经把选择权交回你的手里了。虽然我们没有叨扰「创世的黑夜」来主持这场审判，但‘生之四子’皆在此处，没有人伤害你，没有人会伤害你。你可以为自己做出决定。”
　　阿拉克帕尔卡看着他，不由得有些担心地提醒道：“一旦做出决定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你要想好到底为自己选择哪条路。命运从不是注定的，命运在你的每一个选择中。”
　　菈芙莱娅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手颤抖地更厉害了，祂反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才终于开口，几乎是哀求：“松黄，跟我走吧。我带你一起离开这里。”
　　松黄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视线再次投向图特蒂斯那张紫发金瞳的面庞上，他咽了一口唾沫，长舒一口气：“受审者松黄，甘愿受罚并主动放弃生的权利。”
　　全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俄耳狄菲那扶住的菈芙莱娅已经哭成了泪人偎在祂怀里，抽噎着喘不上气，阿拉克帕尔卡的视线在图特蒂斯和松黄之间转了好几圈，最终背过身去叹了口气。
　　图特蒂斯目不转睛的盯着松黄，嘴唇苍白嗫嚅半晌才终于说出话来，声音沙哑不堪：“……你想好了吗，松黄？会死的。你跟祂们走吧，你是个好孩子，我从来没有生你的气。你和菈芙莱娅走吧，祂会对你好的……”
　　“图特蒂斯大人，这就是我的决定。我很荣幸能作为您的眷属降生在这个世上，谢谢您以及您们对我的悉心照顾。但错了就是错了，我接受所有的惩罚，”松黄笑着担下了所有的罪责，安慰着自己的神明，“若您真的为我好的话，那便像您从前那样从不犹豫，给我个爽快的结束吧。这将是对我的生命最大的褒奖。”
　　说完他便闭上了双眼，等待着生命的尽头主动向他奔跑过来，带着自己熟悉又安心的永昼海的蔷薇花气息，还有无尽的生命的活力。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想和自己亲近之人说的话，松黄越来越认同了。
　　雪鸮……你以后不要再一个人去人世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那个不安全的地方……
　　不要为我难过，能被这么多我爱的人一直挂念着，我已经很满足了……
　　……
　　图特蒂斯注视着那个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伸出手，神明和眷属灵魂上相同的烙印彼此共鸣着，呼唤着彰显彼此密不可分的联系。祂从未如此抗拒自己的果决，但祂尊重松黄自己的选择，就像刚见他那时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利。
　　“……要不要留在这里，我在等待你的决定。”
　　祂想起了曾经的图特蒂斯对松黄说出这句话，那个孩子怯懦却又那么坚定的给祂回答。如今同样的问题放置在命运的岔路口，他还是那么坚定，却是选择了截然相反的另一条路。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从未觉得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煎熬，更漫长。祂终是将五指收拢进掌心，捏碎了那片单薄的烙印，泪水从眼角无声的顺着脸颊滑落。对不起，松黄，我还是不够了解你，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随着“咔擦”的一声脆响，那脆弱的最后一点执念也彻底化为乌有，不留一点痕迹只好似从未出现过。当记忆的花朵凋零在生命的渡口，只留下一壶悲伤神明被失手打翻，淌出一地落寞的暗色盖住曾经灿烂怒放的荼蘼往事，在祂颤抖的指尖零落，零落，最后静静归于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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