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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候多时
杀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因为杀人不过头点地,上苍慷慨地给予所有人最公平的死亡,刀光一闪,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会松开他为祸的手,低垂他跋扈的头。可是,要使这死亡令人人信服,就显得尤为困难。
荒木涯来时风尘仆仆,背上是背了东西的。一个粗布制成的小包袱,三十张字字泣血的诉状,无数个混杂着血与泪的手印。它们都曾经出现在县衙拒绝处理的案桌前,出现在某位高门子弟轻浮的脚步下,现在,青红双煞要用一种以血还血的方式把它带到陶重辉面前。
他也曾经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现在却将那手从诉状的下方爬到了顶上,并且拼死按住了另一人的手脚。他穿藏绿色的官服,白底黑面的皂靴,可身上的所有颜色都透出一股殷红。
剑锋所渴望的,正是这样的颜色。
夜色无声,月影流淌,萧诀与荒木涯绕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任何能藏匿金银珠宝的地方,两个人只好先在庭院中的一隅碰面,遥遥望着那亮着灯的堂屋。
他们从前观察过这间院子,每个月的固定一天,都有几辆马车遮遮掩掩地驶进县令府的侧门。黄花梨木的、镶金锻银的、绸缎华盖的,各式各样的车马卷着富贵气儿在院子里来来往往。
马车的速度不快,只需要在青石板上扔一块小石头,车轮辗着石头,被重重帷幕包裹的车厢自然会颤上一颤。有时幅度大,有时幅度小,如此几次后,盯点的人很轻易就能知道里面的东西被留在了县令府内。
可是府中主屋只有三间结构,四面不可能建立暗室,要在地下动土,又难免惊扰亡魂。陶重辉出仕后虽然屡次贪赃枉法,但从前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候,孝顺的名声一直很受大家认可,萧诀与荒木涯才决定先在院墙周围的建筑打转儿,只可惜百般搜罗,一无所获。
坊间的更夫刚刚经过,梆子声混着苍凉的呼喊,现下已是子时,陶府卧房的灯还长久地亮着,白蒙蒙的窗后跃着荧荧烛火,有道身影伏案沉思。
从一炷香前,他就没有再动过了。
红煞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表层的彩漆做得轻巧灵便、惟妙惟肖,人手摸上去,并不觉得黏腻,反而越过这层表皮直接摸到了金属的冰凉触感,就如同随身携带了一捧清溪一般,能纾解人心中的烦躁,时时保持着清醒。
萧诀叹了气,先转头问道:“荒木涯,你说的决定性的证据是什么?”
荒木涯从身后摸出一封信来,端正的小楷,字迹清晰,详细罗列了二十七个愿意提供证词的冤者与相应的卷宗名,另外还附了一张盖着私章的便笺,大意是射阳县令本月向上赠银一千两,祝君福如东海云云。
可单就萧诀从前的蹲点情况来看,陶重辉每月收受贿赂不下八千两,十几辆满载的马车来来往往,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滔天的富贵流向这个静悄悄的家。
萧诀抬头看向荒木涯。
青面獠牙的面具要更丑陋一些,荒木涯又低着头不作声,似乎还在辨别信中的字迹,可萧诀从他背上的剑一路看到他强装镇定的眼睛,几乎要被气笑出来。
“你的证据,是从这二十七个人身上讨要的吗?”
荒木涯迟疑着点头。
“你知道信的来路吗?”
荒木涯迟疑着摇头。
“那,你看懂这条便笺了吗?”
荒木涯迟疑着点头又摇头。
萧诀终于气笑了出来。
她把这信往荒木涯怀中一放,很平静地说:“这是别人钓鱼用的,陶重辉在射阳县令任上已久,对此地把控极深。先前三百多冤假错案,我们来回走访试探了几个月,才找出三份证词,又怎么可能从天而降二十七个敢于站出来的证人呢?”
“恐怕从你跟着信笺讯息去逐户拜访的时候,陶重辉就收到了风声。不,或许更早之前。”她轻声自语道。
县令府所在的这一座坊中宅院并不算多,但大都是显贵人家,门前的道路自然扫得干干净净。几粒不起眼的小石子,几次时常有的颠簸,或许在平日里显得寻常,可结合青红双煞在江南活跃的消息,心中有鬼的人自然无比紧张。
何况陶重辉过去又是那样一个缜密的人,试探仿佛成了一种必然的抉择。
青煞捏着信“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萧诀无奈道:“别装傻了,陶重辉为了追查你的踪迹,一定会派人在这二十七处地方外埋伏。意外拿到信的时候,你或许可能看不出来,又或许懒得理会其中曲折,但出门取证的时候,以你的武功还察觉不到对方的踪迹吗?”
“有些事,不是不说出来就能算作没撒谎的。而且我生气的地方并不在这里,对方附了那张纸条,并不是要向我们炫耀士族往来之间的出手阔绰,是因为他知道我们能算到陶重辉每个月大致的贪赃数额。”
这是两个人埋下的不同的鱼钩,能拿出二十七份证词的自然是陶重辉本人,而那张盖着私章的便笺,恐怕源自江南官场上更上一层的风云局势。
荒木涯将它们胡乱地搅和在一起,是因为他并不在乎这些人的筹谋。萧诀淡淡地扫视过这一切,是因为她在乎的并不是这些。
“贪污八千两,只给上官送一千两,他要我们杀死陶重辉之后放下这张纸条,江南官府便不会为此大动干戈,甚至有可能迁怒于陶府剩余的人。”
“可是,荒木涯,”萧诀轻声道,“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出剑理由。”
“我了解你的意思,所谓的证词或引蛇出洞的计谋在你我面前不足为虑,对方既抓不到我们,又提供了一个天然的、无可厚非的出手理由。杀了陶重辉,给射阳百姓一个交代,还可以不用承担官府的怒火,你觉得划算,所以没什么不好。”
“可是我不行,剑锋是直的,剑客就不走曲折的路。”
“我今天来杀他,不是因为他违背了我眼中的对错。是因为因他而死的冤魂在向我求助,是因为五百余人等待一个能开口哭诉的机会,我是受他们的请求而来的,我行的是这百人的道义。”
剑客的剑不是为了审判而存在的。
萧诀少年时第一次握剑,不是因为它的剑锋比谁更锐利,它又能为自己带来多大的助益。锋利的剑也会划伤自己,她握住它,只是因为剑能让人的心富有力量。她的灵魂、她的心胸中所有正在燃烧的不屈的火焰,都可以顺着骨骼、顺着躯壳,顺着她牢牢捏成拳的双手延伸出来。
火焰蔓延过她的身体,成为掌心之外最动人的一抹寒光。人们看到剑,就如同看到一个人决绝的心。这就是兵器最初的意义,也是萧诀私以为的江湖。
“如果我用那样荒谬的理由而出剑,如果我因为他私吞的银两比奉承给上官的多而杀他,那我就是在为了消灭一种恶而偏袒另一种恶。拿这种缘由做暂时的庇护,让人感到无比恶心,它脏了我的剑,你明白吗?”
萧诀冷冷地说,她的眼睛琉璃似的闪着光辉,傲慢地扫视过他与他的剑,他与他的心。
可荒木涯的心是那样急速地跳动着,除了不安与茫然,他还感到某种情不自禁的目眩神迷,有什么东西搅得人天翻地覆。
所以,他又轻轻地退了一步。
萧诀收回视线,她不再打量这个冒昧而鲁莽的家伙,她一生是很少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的,但在这个青面獠牙的木头身上,她至少有两件事做错了。
第一,如果时间真能倒流,在剑阁到江南的游船上,在岷江无边的夜色下,在他们遇到的地方,萧诀不会收起手中的拂云剑。如果有的选,她想要尝试一脚把这个人踢到寒冷的江水中,并且将船折返到天一阁的方向。她得去看看雷独春。
第二,如果时间确实能倒流,在今早的城墙上,她不会因为想做些简单粗暴的事就把一切都托付给荒木涯,也不会什么都不问就凭借过去的固有印象来交付信任。他是全世界最不靠谱、最愚钝、最不可理喻的人,而自己又是那样地潦草、轻率。
他们在月下同行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萧诀模糊了昼与夜的分割,忘记了他从前的身份。从一开始,他就是以肆无忌惮的形象出现的、通缉令上的青煞。
萧诀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并无意于纠正或调和谁与谁的方向,人和人的思维就像天上的繁星闪烁,一千四百余种星光闪耀(1),彼此都是平等而坚决的存在。
不可说服的、向着自己的道路前行的星星,是不会为旅途中的人而停留或改变的。她如此,荒木涯当然也是如此,反正三十颗红玛瑙用完后,他们注定分道扬镳,不是吗?
尽管今夜他们还是要同行。
红煞轻轻地抚了抚脸上的面具,她实则并不喜欢这样的东西,因为人的五官样貌是与自我挂钩的重要存在。掩盖住脸,似乎就拥有膨胀欲望的契机,她时时抚摸着这张面具,不是因为它沉闷或笨拙,也不是因为心中烦躁,她只是担心这面具长久地烙在脸上,成为不可剥离的人皮,成为“她”本性的一部分。
可是幸好,她抚摸它时,常常能感到罅隙下的不舒服。她的身心都在抗议,她并非一个真切的、时刻都流淌着血与恶的煞鬼阎罗。
她还能摘下它,而陶重辉已经迷失其中。
神童、诗人、青年才子的陶重辉已经死去很久了,现在这个在射阳县令任上作威作福近十年的人,只不过是一只披着“陶重辉”人皮的银伥恶鬼而已。
志怪小说中将被贼人折磨至死还要替他守护珍宝的人称之为“银伥”(2),六十八岁的陶重辉杀死十二岁、二十七岁、四十九岁的自己,贪婪而凶狠地盘踞在指缝流淌出的耀目金光之上。
他是那样倨傲,倨傲到习惯踩在人的脊骨上下马;他是那样谨慎,谨慎到做了坏事要提防一切细枝末节;他又是那样怕死,怕死到为一点风吹草动就胆战心惊。
可是作恶的人要被这恶刺穿胸膛,三五岁启蒙的孩童翻开书就会聆听这样的道理。
今夜,谁恭候谁多时尚且犹未可知。
萧诀冷冷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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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中说“一千四百余种星光闪耀”,是因为这是在古人视角中数出来的星星。两晋时期的太史令陈卓,勘定构筑的就是有283官和1464颗恒星的星官系统。唐代《敦煌星图》则绘制了1339颗星,最终取一千四。
2.“银伥”的说法源自清代袁枚《续子不语·卷四·银伥》,“人知长虎有伥,不知银亦有伥”,“是流贼窖金时,常困苦一人,至求死不得,乃约之曰:『为我守窖否?』其人应许,闭之窖中。”
3.朋友们我错辽,这章应当是27号的内容,本人卡点直接卡到零点了,然后反复修改到现在。今天的还没发呢,我的小花断掉辽,我一直哭……